政务信息中心打印的预算修改稿,温热未散,林清漪夹在资料夹中,径直上楼。
走廊尽头的会议室灯火通明,内部谈笑声时断时续。她步履不停,步入其中的一刻,喧嚣便像被扼住了咽喉——光线晃在她身上,一如她身后未完全合上的门,敞着,但不张扬。
她落座时,周远瞥了她一眼,目光从她手中的资料夹滑过。没有寒暄,也没有打招呼。仿佛她只是这场会议中的一个角色,不多也不少。
会议不算激烈,却处处是锋芒。
几位分管的副秘书长轮番提问,有些数据上的质疑甚至刻意针锋。她没有退让。不是逞强,而是知其来处——新来的主任,数据是她唯一的底牌。
“这部分增幅是怎么解释的?”
“是按照去年实际支出做的微调,有函件依据。”
“某些科室反映你协调时话说得太硬。”
“我按流程说事,不加个人判断。”
她的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打断了室内短暂的窃语。
周远始终未发言,只是敛眉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石头——不锋利,却已经开始有棱角。
会议散场,林清漪站在资料柜旁收拾资料。
周远忽然走近,低声道:“你知道他们不是质疑数据。”
“我知道。”她没有回头,“他们是在试探我有没有后台,或者说,后台是谁。”
周远轻轻一笑:“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句话没说吗?”
她转头,语气平静:“您在等我出错。”
他不否认:“出错,也是一种了解方式。”
她看着他,眼底无惧,亦无讨好。
“我不会让您等太久。”她道,语气淡淡,像陈述事实。
待走廊只剩她一人,她靠在玻璃窗前,缓缓吐了口气。
就在这时,走廊转角传来脚步声。
江闻川从另一侧走来,手里拿着笔记本和一份打印纸,似是要往主楼去。他看见她时,脚步微顿,随即轻声打招呼:“林主任。”
她点点头,神色平静。
“听说今天预算过了?”他随口问。
“过了。”
“那……恭喜。”他笑着说。
她抬眼看他,神情没什么变化,但手指却在资料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的?”她忽然问。
“打印系统里有存档记录。”他耸耸肩,“我负责维护服务器,不小心看见的。”
“原来如此。”她淡淡地说,仿佛在为对方找到借口。
江闻川站了几秒,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林清漪转身准备离开,却听他忽然开口:“那支笔……你还记得吗?”
她没有回头:“不太记得了。”
“我记得。”他轻声道,“一直都在抽屉里。”
她略一顿,脚步未停:“记忆是一件很私人也很任性的东西,不是吗?”
——她没等回答,已走远。
江闻川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莫名有些发怔。
她是记得的吧?他忍不住在心里想。她今天停下脚步,是因为在意?还是只是听到名字的自然反应?
他无法确认,只能将这份迟疑,错当成回应。
当天下午,林清漪没有回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财政组开专题会。
会议室冷气太强,风口对着她的位子直吹,几个小时下来,她的背脊僵硬发紧。她却始终神色不动,细致记着每一页笔记,偶尔插话,语气沉着,反应迅速,不疾不徐。
散会时,财政处的老主任走在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你这姑娘,是块能扛事的料。”
她笑了笑:“谢谢,我还在学。”
对方又要说什么,却看见走廊一侧,周远站在饮水机旁,似乎在等人。那位老主任识趣地拍拍她的手臂,转身离开。
她收起笑意,走过去。
“喝杯水。”周远将纸杯递给她,语气平静,“你说你还在学,谦虚倒是真的。”
林清漪接过杯子:“每次专题会都不一样,内容更新快,我不敢懈怠。”
“你不是怕出错。”
“是怕把别人的事做错。”她顿了顿,“如果只是我自己错,倒简单了。”
周远没有立刻回应,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那目光不带锋利,却沉静得让人发凉。
“你知道我为什么提你进这个组吗?”他忽然问。
林清漪略一迟疑:“因为我没后台。”
周远失笑:“你这人说话太直。”
“可事实就是这样。”
周远点点头,没再追问,像是得了满意答案。
他看了眼时间:“去趟办公室,我有个材料要你补一下。别着急,是明天要用。”
“好的。”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过一处窗台时,林清漪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低头一看,是行政楼的门岗老李。
“林主任,有人找你,说是信息中心的江工,给你送技术文档!”
她一怔。江闻川?她并未要求过材料。
她快步下楼,在门口看见他身穿蓝灰色工服,背着双肩包,手里拎着文件袋,仿佛真是来“送文件”的。
她走近,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
他神色自然:“你之前那份材料,在传输过程中掉了两页,我本可以邮件补发,但那两页里有半页手写批注。我想着你可能会用,就直接送来了。”
她低头,果然看见文件夹内两页手写稿,上头是她昨晚草拟的初步预算逻辑线,未曾正式提交。那些字迹——清瘦、密实、几近克制,像她本人。
“谢谢。”她接过,“我回头会补。”
“没关系。”他顿了顿,忽然笑了笑,“也不急,我有空。”
林清漪微微一怔。他这句话,不带调侃,也不显殷勤,却有种刻意的温度,像是试图将彼此的距离拉得更近一些。
她没有立刻回应,只礼貌地点头:“那我先上去了。”
江闻川目送她离开,直到那道身影在光影斑驳的台阶尽头消失。
他没多想,也不敢多想。他告诉自己,这只是顺手;告诉自己,她特意记得那支笔的细节;告诉自己,她在意这些字迹,是因为对工作投入,而不是对他本人的关心。
可越是告诉自己这些,内心越像被悄然点燃了一角——小小的火苗,不刺目,但倔强。
林清漪回到办公室,打开文件,看见那页手写批注时,眉头轻轻一动。
那是她用旧记事本撕下的一页,纸张有些发黄,上头一行字她划过又重写,好几次才定稿。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大学时借走那支笔后,曾在图书馆草草做过的笔记。那页纸她扔了,可也许……并不是每个借出者都会扔。
她合上文件夹,情绪不动,起身敲了敲隔壁门:“周主任,材料补完了,我再核一遍,明天一早给您。”
周远放下笔,望着她,忽然问:“江闻川,你们很熟?”
她答得干脆:“不熟。”
“那他倒是挺主动。”周远语气含糊不清,像笑非笑,“信息中心的人,不常替人送材料。”
林清漪不接话,只道:“我会注意界限。”
他盯着她片刻,忽然点头:“你还挺会自保。”
她一顿,轻声道:“我习惯了。”
夜色将下,林清漪在政务楼的灯火中缓步下楼。夏风拂面,略带潮意。她站在楼梯口,目光无意中掠过对面副楼的窗口——那层楼灯光尚未熄灭,一道身影正靠窗埋头整理线路。
江闻川。
她没有停留,只收回视线,迈步离去。
可就在转身的一瞬间,他忽然抬头,看见了她。他犹豫了一秒,冲她微微点头。
她没回应,只静静站了两秒,仿佛在等风停。然后,顺着灯光微斜的走廊,走入夜色中。
她知道天平正在倾斜,但不是感情的天平。
而是她自己——理性与情感、冷静与未知之间,那条细得几乎不可察的缝隙,终于露出了一道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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