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动消费是可耻的。
来到巴黎,许昭年并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浪漫与治愈。旅行社安排的行程满满当当,像赶集一样穿梭在各个景点之间,浮光掠影,疲惫不堪。埃菲尔铁塔下挤满了拍照的游客,卢浮宫里摩肩接踵,香榭丽舍大街充斥着商业化的气息。她试着用书中读到的滤镜去看待这座城市,却发现许多所谓的“美丽”,在当地导游略带抱怨的吐槽中“这里小偷多”、“物价又涨了”、“本地人早就不来这儿了”,早已失去了书本上描绘的光环。
不过三四天,一种新的、混合着疲惫与失望的空虚感,取代了国内那种尖锐的疼痛。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掉了下午的行程,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周围是听不懂的语言和陌生的面孔,她像一个被放逐到异星球的孤魂。
她随意走进一家看起来安静的咖啡店,在门口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咖啡。异国的咖啡豆带着一种她不太习惯的酸涩,并不觉得美味。她落寞地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塞纳河,心里泛起一丝自嘲。她总是这样,为自己设定一个目标买房、安稳、来巴黎寻找慰藉,然后生活总会用最直接的方式,将她打击得体无完肤。
就在她神游天外之时,视线不经意地被河畔不远处的一个身影吸引。
那是一个在路边支着画架的男人。他穿着一件略显陈旧却干净的深灰色粗线毛衣,外面套着麂皮质的工装夹克,下身是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处带着轻微的磨损。他头上压着一顶深色的鸭舌帽,帽檐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加上他脸上那层不算太浓密却足够遮掩部分面容的络腮胡,让人一时看不清他的具体长相。
他正专注地给一个金发小男孩画着素描。画完后,小男孩摸了摸口袋,脸上露出窘迫的神情,显然没有钱。男人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他只是抬起头,隔着帽檐的阴影,对男孩温和地笑了笑,然后将那张画轻轻撕下,递了过去,还用手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肩膀。
小男孩欣喜地跑开了。不一会儿,他竟然带着四五个小伙伴呼啦啦地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指着画板。男人似乎有些无奈,但依旧好脾气地拿起炭笔,开始为这群小“顾客”画画。他画得很认真,捕捉着每个孩子不同的神采。然而,当最后一张素描完成,这群小鬼头互相使了个眼色,竟然嬉笑着,抓起各自的画像一哄而散,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依旧没有付一分钱。
许昭年远远看着,一股无名火突然窜了上来。这分明是欺负人!欺负这个好脾气的画家。
一种同病相怜的愤懑,混合着她自身积压的委屈,驱使她站起身,朝着那个画摊走了过去。
“Excusez-moi,”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可以帮我画一幅素描吗?”
男人闻声抬起头。
许昭年这才有机会在近距离看到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眸,藏在帽檐和胡须的遮掩下,像冬夜里沉寂的湖泊,带着一种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宁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温柔。他看着她,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面前的小凳子,示意她坐下。
傍晚的塞纳河畔,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洒在河面上,也勾勒着许昭年的侧影。她安静地坐着,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前方的河水。男人专注地观察着她,炭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画得很慢,很仔细。画纸上渐渐浮现出她的轮廓——典型的东方人相貌,清秀的脸庞,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稚气。她戴着那副黑框眼镜,但画家似乎刻意弱化了镜片的反光,将重点放在了那双眼睛上。他画出了她眼底深处的东西——一种无根的寂寥,和一种经历了巨大打击后、放弃挣扎般的、哀伤的平静。
当他将完成的素描递给她时,许昭年接过来,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画得非常好,不仅形似,更捕捉到了她试图隐藏的神韵。
“It's very good. How much?”她用英文问道。
男人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用手语比了一个数字,又指了指画板角落贴着的价目表,那是一个非常便宜的价格。
许昭年瞬间明白了。他不能说话。
那几个小鬼,居然是在欺负一个聋哑人!这个认知让她刚才压下去的火气再次升腾,还夹杂着强烈的心疼。
她没有多言,直接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大面额的欧元纸币,递给他,然后用简单的英语配合手势说:“Thank you. It’s wonderful.”
男人看到那张远超出画价的纸币,愣了一下,随即连忙摆手,脸上露出拒绝的神情,用手势急切地表示“太多了”。
许昭年却很坚持,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执拗:“You draw very well. You deserve it.”(你画得很好,这是你应得的。)
男人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再次用手语比划起来,指向不远处他们刚才相遇的那家咖啡店,做了一个举杯的动作,然后指向她,又指向自己,眼神带着询问。
他在邀请她喝咖啡。
许昭年沉默了。她刚刚才喝过一杯,并且此刻的她,其实更想一个人待着。但是……面对一个无法用言语坚持、眼神里带着善意和些许笨拙的诚挚的聋哑人,她发现自己无法说出拒绝的话。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和那些欺负他的小孩,以及公司里那些冷漠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轻声说:“Okay.”
男人帽檐下的嘴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他利落地收拾好画具,背起一个旧的帆布画袋,然后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许昭年跟在他身侧,再次走向那家咖啡店。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汇在巴黎古老的石板上。
咖啡店的暖光驱散了塞纳河畔的暮色,也稍稍融化了两人之间的陌生感。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许昭年点了一杯热可可,而“Lucas”只要了清水。
交流在沉默与碎片化的信息间艰难而缓慢地进行着。他拿出一个旧便签本和铅笔,偶尔写下简单的英文单词或短句,配合着精准的手势和眼神;她也放慢语速,用最基础的词汇,有时甚至直接在手机上打出句子递给他看。
他写下自己的名字:Lucas。
她告诉他,她叫Zhaonian。
当许昭年试图让对话更深入一些,无意中在手机上打出:「你一直住在巴黎吗?这里的秋天很美。」并将屏幕推到他面前时,他看着问题,深邃的眼眸似乎波动了一下。
他拿起铅笔,在便签本上停顿了片刻,然后才缓缓写下。许昭年探头看去,只见上面是两行流畅而略显孤峭的字母:
「No.」
「I'm just here... waiting for an answer.」
(不。我只是在这里……等待一个答案。)
许昭年瞬间怔住。
“Waiting for an answer?”她下意识地轻声重复,带着疑惑看向他。
一个聋哑画家,在异国他乡的巴黎,等待一个答案?这听起来像一句诗,或者一个谜语。这简短的话语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故事。这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她逃离到巴黎,某种意义上,不也是在混乱的心绪中,试图寻找一个关于未来、关于自我的答案吗?
一种奇妙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悄然滋生。
他没有再继续解释,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安静,也格外落寞。那沉默不再是单纯的生理障碍,更像是一种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的保护色。
许昭年没有再追问。她尊重这种沉默,如同希望有人能尊重她不愿言说的伤痛。
她换了个话题,在手机上打字:「你的画很美,是在哪里学的?」
他看到问题,眼神柔和了些,接过手机,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敲打。他告诉她,他曾在不同的地方学习,更多的是自己摸索。他描述光影和线条时,用的词汇简单却精准,仿佛那是一个他能完全掌控和理解的世界,与他此刻失语的状态形成鲜明对比。
时间在笔尖、屏幕和偶尔交汇的目光中悄然流逝。那杯热可可渐渐见底,许昭年意识到该离开了。
她在手机上打出:「谢谢你的咖啡和画。我该回酒店了。」
他看着她,点了点头,然后在便签本上快速写下一行字,撕下来递给她:
「明天,同样的时间,我还在河边。」
下面是一串手写的、他的手机号码。
这是一个沉默的邀请,笨拙,却真诚。
许昭年接过纸条,指尖触及纸张粗糙的质感,心里某种冰冷坚硬的东西,仿佛被这微小的暖意撬开了一丝缝隙。在这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城市,有一个沉默的、带着谜团的人,向她发出了一个无声的、不带任何评判和目的的邀约。
她将纸条小心地折好,放进口袋,然后对他露出了抵达巴黎后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浅浅笑容,点了点头。
“See you.”她轻声说。
他帽檐下的眼睛,清晰地弯了起来,像是在微笑。
走出咖啡店,夜晚的巴黎依旧喧嚣,但吹在脸上的风,似乎不再那么刺骨。她握着口袋里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像握住了黑暗中一根细微的、却切实存在的线。
她不知道他等待的答案是什么,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至少在此刻,她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孤独的逃亡者。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