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辉煌的大殿内阒然无声,静得连帷幕帘幔随风相撞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滚!”
一声怒吼,紧随其后的是瓷碗滚落的声音。
接着便是皇后柔和的劝慰声和打发宫女的声音。
如获大赦的宫女忍住眼泪,手脚利落地收拾残局,马不停蹄地奔向殿外,在这仓皇逃离间就蒙头撞进了荣怀姝的怀中。
刚要跪下请罪,眼前人一手稳稳地握住她的手臂,一手抵在唇畔,小声“嘘”了一声。
宫女抬头,便瞧见荣怀姝做贼似的往内殿瞟,她也听话地不再出声,任由荣怀姝讲她拉开,走得更远。
“来,莫要吵到陛下歇息。”荣怀姝轻声细语,如同一汪甘泉洒在小宫女的心间,“陛下近日心中烦闷,切记做事稳当些。”
宫女感恩戴德:“多谢殿下。”
“御前的差不好当吧?”
荣怀姝这么一问,宫女平静的心忽又酸涩起来,从前人人都说陛下宽厚有德,她原以为他入主鸣朝宫后底下人能有好日子过呢,不过是天下乌鸦一般黑罢了。
心里虽是这般想,嘴上却诚恳:“多谢殿下关怀,侍奉陛下是奴婢的本分,是奴婢愚笨才惹得陛下发怒的。”
荣怀姝赞许地看着她:“难为你能这么想。”
一面说一面从腰间解下一个精巧的香囊,放在她的手中,在多番推脱下勒令她收下:“你在御前给陛下递过那么多找茶,端过那么多碗药,本宫甚是感激。这几日陛下夜里睡得不安稳,也累得你不得安宁,瞧这乌青的眼可怜见儿。这香囊中是太医院给本宫配的安神的药,你带在身上夜里也能睡得香些,白日才好在御前当差。”
宫女嗫嚅,正想说什么,荣怀姝先声夺人:“若是觉得这药久了无用了,便去太医院找谷太医说是给本宫配的,他自然会给你。”
“奴婢多谢殿下赏赐。”
殿外有脚步声传来,宫女握着香囊的手缩到了托盘下,匆匆行礼,赶在殿外人进来前退下。
“呵,你怎么还敢有脸来。”
安静的鸣朝宫变得嘈杂,荣怀筠以千军万马的架势夺走了整座宫殿的声音。
荣怀姝转身面向她,眼神有意无意往内殿飘去:“四妹妹这话我倒不懂了,我有什么不敢来的?”
“若非是你,父皇又怎么会出宫,马儿又如何会受惊以至于将父皇和姑母从马车上甩下?你个罪魁祸首。”
荣怀筠忿忿不平,走路带风,穿过偌大的宫殿走到荣怀姝面前,与她大眼瞪小眼。
“鞭炮不是我放的,马车不是我牵的,四妹妹这个罪名未免有些牵强。”
荣怀姝的目光掠过她身后的恂贵妃,俯身屈指把玩她鬓边的碎发,故意一字一句道:“而且,父皇此次出宫并未声张,四妹妹又是从何处探听御前消息的呢?”
尽管眼前人吐气如兰,但荣怀筠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恂贵妃噙着笑快步前来,一把揽住荣怀筠,并趁着这个机会在她的背上拧了一把,曲意讨好道:“筠儿你还不知道吗,不过是方才着急又在殿外撞见了徐公公便缠着他多问了两句,哪里是什么探听圣意呢。”
说罢,她又假意数落荣怀筠两句:“你这孩子,冒冒失失的,这心急也不能胡言乱语不是?”
荣怀姝盯着母女二人,但笑不语。
“是怀姝在外头吗?”
内殿的皇后拿捏着分寸,声音不大不小,既能让外头的人听见,又不至于让皇帝觉得聒噪。
荣怀姝一壁应话,一壁进去。
恂贵妃拉着不情不愿的荣怀筠一同进去。
御榻上的皇帝,通体都是明黄的。明黄的巾帕覆在他的脸上,明黄的被褥盖在他的身上,搭在被褥上的两只手也是由明黄的寝衣包裹着。
荣怀姝生出了想要把这明黄换成素白的心,她歪了歪头,仔细看着那随着皇帝呼吸而起起落落的巾帕。
“来了怎么也不进来?”
皇后站在御榻前,看着荣怀姝问道。
“儿臣在外头听见了四妹妹的声音,所以落了两步同妹妹一起,也免得两进两出扰了父皇歇息。”
荣怀姝的话说得平淡,人群后的荣怀筠一声“嘁”不大不小,刺破人群的和睦直奔前来。
皇后蹙眉,似是不悦她的无礼。
“父皇如何了,太医可来看过?”
荣怀姝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覆在皇帝脸上的巾帕,适时关心。
巾帕遮挡住皇帝全部的视线,他没有察觉到荣怀姝狼似的目光,在听到荣怀姝的声音时重重呼了一口气。
荣怀姝心中冷笑。
真想捂死他。
皇后旋身满目忧愁地看向皇帝,再回过头来时已经是眉目舒展:“太医说身上伤得不重,只是受了惊吓,把完脉后便去给陛下煎药去了。”
那真是可惜了,荣怀姝眉头一动,心中叹息。
“那这是……”
地上药渍仍在,让人忍不住对此前的狼藉浮想联翩。
“你父皇耍小孩子脾气呢。”皇后无奈,语气中皆是嗔怪,“好端端的一碗安神汤,又是嫌烫又是怕苦的。”
荣怀姝听着,起了坏心,同皇后交换了眼色,皇后立即看向身后的宫女,宫女轻声退下。
“这脾气,连四妹妹也不如。”
瞟了一眼嘟着嘴不大乐意的荣怀筠,荣怀姝故意将她拉进来。
荣怀筠张嘴想要怼她,被恂贵妃一瞪,她又老实了。
不多时,宫女去而复返,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荣怀姝从她手中接过,坐到了御榻上,手里还不停地搅动汤药,轻轻吹气。
御榻上的轻微动静,皇帝以为是皇后,于是并未多加阻止,直到荣怀姝出声。
“父皇,良药苦口利于病,您可不能耍小孩子脾气。”
几乎是贴在身侧的声音,让皇帝猛然惊醒,一把扯下面上的巾帕,一脸讶然地看着荣怀姝。
荣怀姝看看手中的汤药,又看看惊慌的皇帝,最后看看旁边的皇后,无辜的模样十足十:“怎么了父皇?”
皇帝看荣怀姝手中的汤药的眼神如同看一碗毒药。
“端下去!”
他愈是惊惶,荣怀姝捉弄他的心愈盛:“方才父皇已经摔过一碗了,如今这碗说什么也要喝下去,可不能闹脾气,不喝药怎么会好呢?”
摔伤的那条腿直愣愣地横在锦被里,活像一条晾晒被子的竹竿,根本无法支撑起皇帝挪动身体的本意。
为着方才在殿外的事,恂贵妃鼓动一旁的荣怀筠上去表孝心,谁料荣怀筠正闹别扭着,拍开恂贵妃的手扭开脸转向另一边。
恂贵妃恨她不成器,双眉之间那食指大小的红色印记被紧紧拢在眉间,她只好亲自出马:“陛下,怀姝说得对,您受了惊还是喝下这药好好歇息方能养好身子。”
“是啊陛下,您不喝药臣妾又怎能放心呢?”
皇后也帮腔。
荣怀姝步步紧逼:“父皇若是怕苦,儿臣正好带了蜜饯,您吃完药吃一颗蜜饯就好了。”
忽视她的心,这语气与哄孩童别无二致。
荣怀姝说着,解下腰间装着蜜饯的锦囊。
皇帝死死盯着荣怀姝的动作,发现她只是解下锦囊后蓦地松了口气,他的目光又在众人身上逡巡,又闭上眼将众人排斥在他的视线之外。
甫一合眼,眼前陷入黑暗的一刹那,他仿佛又回到了四处狂颠的马车上,马鸣嘶叫的声音、寿昌长公主愤怒的吼叫以及马车外围观者的惊呼和侍卫们紧张的问候混在一起,撕裂皇帝的神志。
二十年前,他就是这样在众位兄弟面前从马背上被颠下,然后被先帝彻底厌弃。
那样无助的感觉重又回来,这让皇帝内心甚是烦躁。
是谁,故技重施企图看他笑话。
“传荀鹤年。”
胸口剧烈地震动,皇帝平静下来后不容置疑地吩咐道。
守候在殿外的未能幸免于难的徐善德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进来,颤颤巍巍地跪下:“陛下,钦天监监正正在殿外等待宣召。”
“让他进来。”
皇帝复睁开眼,眼神无比坚定。
“父皇要见荀大人,好歹也先把药喝了,这样才好有精神不是。”
荣怀姝端着那碗药,又贴近了皇帝一寸。
皇帝从那氤氲的热气中窥到了生的讯息,终于是松了口:“搁在那吧,等凉了些朕自会喝。”
随后不由分说地打发了她们:“朕如今行动不便,你们替朕去瞧一瞧长公主,也算朕的一片心。”
荣怀姝乖巧地搁下汤药,行礼告退。
退出内殿时,她们正好同荀鹤年撞上。
“荀爱卿。”
内殿里的皇帝唤道。
荀鹤年不敢耽搁,仓促见礼便往里走去。
皇帝依旧躺在龙榻,神情与方才截然不同。
“当初父皇很是器重荀爱卿,朕倒不知荀爱卿有何过人之处。”
荀鹤年一脸为难,踌躇着不敢开口。
“如今天下的主人是朕而非先帝,先帝早已羽化成仙,你难道还要忠于一个死人不成?!”
①良药苦口利于病—《元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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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鸣朝宫的一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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