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

待皇帝的脚印踏遍皇陵的每一处角落后，一行人又绕回了长恩殿。前头的大皇子哄得皇帝笑逐颜开，旁边的荣怀姝百无聊赖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唯有荣法妙一片心思如同泡在醋缸里，思来想去，她给自己挂上一副和蔼的面容，叫住了皇帝。

皇帝在大皇子的提醒下才察觉到身后荣法妙炽热的目光，侧过一半身子等待荣法妙上前来。

荣法妙慢吞吞地移动到皇帝的身边，满目慈爱注视着大皇子，一手搭在大皇子的手臂上，手上红色的蔻丹与大皇子的红色衣袍融为一体：“此次皇陵修缮，宗儿功不可没，皇帝可要好好奖赏一番才对得起他的千辛万苦。”

皇帝刚被大皇子顺毛顺得舒服，一双眼睛弯成月牙，笑眯眯看着大皇子，一脸欣慰：“你姑母说得不错，朕是该好好赏你。”

大皇子闻言，有意无意往荣怀姝的方向递去眼神，发现对方背手四处闲逛，根本无意于探知此处的消息，于是他故意拔高声音，企图将这边的动静塞给荣怀姝听听：“儿臣不仅是父皇的儿子，更是父皇的臣子，身为人臣，为君上分忧乃臣子分内之事，儿臣不敢居功。”

看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得这样低，皇帝甚感欣慰：“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着你这份辛苦，也当好好嘉奖你。”

大皇子埋头藏住笑意，不再与皇帝拉扯，同时不忘用余光关注着皇帝的一举一动，瞟见皇帝正在认真思量，他亦不慌张，俯首帖耳的姿态愈加虔诚。

荣法妙细心观察他的小动作，内心暗自冷笑，打定主意要扳回一局。

就在皇帝终于要将奖赏和盘托出时，荣法妙的目光飞快地跳到荣怀姝的身上，望着荣怀姝抬手欲触碰那金丝楠木柱的一刻，失声惊叫：“昭平！”

这一声昭平犹如细而尖的针刺向荣怀姝的指尖，痛得她的手猛然缩回，茫然地转身看向声音来处。不巧的是，正迎上皇帝骤然不悦的神情。

一行人就这样被看似置身事外的荣怀姝所吸引。

大皇子所期待的那一份赏赐也便随之消散，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怨憎一惊一乍的荣法妙还是手欠的荣怀姝，他干脆将自己的期待破灭一同归咎在二人身上。

他没好气地指责：“这金丝楠木难得，三妹妹还是远观即可。”

荣怀姝揉揉指尖，撇嘴道：“十个我都抵不上这金丝楠木粗壮，大哥哥也忒小气了些。”

“实在是三妹妹辣手摧花前事在，哥哥我不得不谨慎。”

大皇子不客气地回嘴。

他越是这样，荣怀姝越要反其道而行之。

众目睽睽下，荣怀姝不紧不慢地转身，用中指在柱身上轻轻擦过，指腹便留下了一抹红痕。

她将那红痕伸到众人眼前，无辜道：“不过是摸一摸，难不成这金丝楠木有什么秘密怕我发觉？”

大皇子的神色中有些许不自然，但被他故作深沉掩盖住了：“三妹妹有所不知，金丝楠木并不易得，往往几百乃至千年成材，要从那极少数的木材中挑选成色上佳柱体合适的更是难得，大哥自然是要紧张许多。”

荣怀姝配合着露出吃惊的神情，意有所指：“既是难得，想必品质也是上乘，遭遇天雷一劈火一烤，竟是半点痕迹也无。”

大皇子应对自如：“不然，为何这般价值不菲呢？”

“大哥哥所言甚是。”

荣怀姝假意应和着，扫了一眼陷入沉思的皇帝，放眼望去跪在台阶下一动不敢动的工匠们，提议道：“父皇方才说，筑造皇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儿臣深以为然。若没有这些工匠们胼手胝足，只怕这皇陵的竣工仍旧遥遥无期。父皇不如赏他们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也算作慰藉他们的苦劳。”

“姑母以为儿臣的提议如何？”

看向自己的目光实在清澈，让荣法妙根本无从怀疑她的目的。不过，既然荣怀姝的想法与自己的不谋而合，那何不顺水推舟卖她一个人情。

“昭平说得对。仰观长恩殿如此壮美，便可知匠人的心血，皇帝不如他们些不打紧的东西，也算是皇帝的爱民之心。”

荣怀姝和荣法妙一唱一和，便把聚集在大皇子身上的目光全部夺走。皇帝负手而立在人群前，面向大殿正门光的来处，眯着眼看去阳光下跪着的臣民们，他的怜悯之心被二人说动，于是大手一挥，十分阔气：“徐善德，再额外各赏他们五十两白银。”

徐善德忙不迭谢恩，碎步跑到殿外，将皇帝的旨意宣告天下。

五十两白银将工匠们的不甘和怨怼悉数买去，他们前一瞬还在心里谩骂，后一瞬便跪下磕头，谢主隆恩。

荣怀姝也忙屈膝行礼：“父皇英明。”

身侧的宫人们亦跟从其行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众跪下的宫人中，大皇子突兀地站在那，恶狠狠地瞪着荣怀姝，继而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下。

大皇子的这口气就憋到了先帝梓宫奉移山陵当日。

“去，给我好好盯着昭平公主，若让她折腾出什么乱子，你们提头来见。”

大皇子脸色阴沉，看着不远处神色随和的荣怀姝，低声吩咐身旁的随从。

另一侧的肃妃在走来时听见了大皇子的话，扭头看了一眼荣怀姝，借着给大皇子整理衣领的功夫贴近他劝道：“母妃知晓你心中有怨，可你得明白今日是什么日子，不要被愤怒冲昏头脑才是。”

肃妃的三言两语如同一瓢清水，浇灭了大皇子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大皇子不甘心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儿臣明白。”

肃妃扬唇一笑，轻拍他的肩膀，抬起下巴点向皇帝：“去吧，机灵些，至于赏赐，母妃自会为你在父皇面前游说的。”

志得意满之色重又回到大皇子的脸上，他抱拳稽首，大步流星地走向皇帝。

大皇子年长，加上皇陵修缮一事由他负责，故而皇帝将先帝梓宫奉移一事也交由他主理。大皇子也算争气，加上有肃妃从旁指点，一切事情皆打点妥帖周全皇帝对他愈加满意。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丢失的那批随葬品未能及时到达京城，时间紧迫之下，皇帝只能让礼部重又准备了一批大体相似的随葬品陪同先帝入葬。

不过，皇帝仍旧满面春风，看不出有一点遗憾的模样，似乎耿耿于怀的另有其人。

“皇陵能如此尽善尽美，皇兄功不可没。”

二皇子注意到悄悄在自己身边停住脚步的大皇子，特地恭维道。

大皇子亦不推脱，只笑笑了事。

过了半晌，他才悠悠道：“尚有美中不足者。”

二皇子原不想搭话，却见皇帝正朝队伍前头走来，压下心中的不甘愿，“哦？”

大皇子显然也看见了皇帝，拔高声音道：“只可惜先帝的那批随葬品未能如期归来，否则万事周全方是尽善尽美。”

二皇子脸上的笑意挂不住，嘴角抽动几下，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是弟弟无能，连累了皇兄。”

“只是随葬品数目庞大又价值连城，弟弟不得不小心谨慎，以防万一，故而耽误归期，还请皇兄勿怪。”

这伏低做小的姿态，分明是做给皇帝看的。

大皇子轻嗤一声，不屑于此。

可偏偏皇帝很吃这一套：“俗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他这样谨慎也是应当的。”

“先帝的随葬品已由礼部重新添置，规制并不逊色于原先的随葬品半分，你二人也不必过多纠结于此。”

大皇子虽不服气，但也不敢忤逆皇帝，讪讪道：“谨遵父皇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