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鹤殿内灯火通明,鎏金莲花烛台上的蜡烛摇摇欲坠,终于是迎来天光乍破的时刻。
阳光将步步锦菱花格心扇窗的图案印在考卷弥封关防印鉴的上方,皇帝执笔在光影里写在第一甲第一名,朱笔、丹蔻还有跳动的阳光在这张状元答卷上相映成趣。
很快,凤衔金榜出云去。
街头鼓声雷动,人群忽然吵嚷起来,荣怀姝站到云客渡临街的窗边,侧耳去听。
“放榜了。”
一楼雅座不知是哪处角落里传来的一声低呼,像是一截火绒,迅速点燃了座下众人。
喧闹中,唯有鱼映葭的琴声仍在锲而不舍地想要压过人群的躁动。
梨蕊和梨珂推门而入,面上皆挂着笑容。
梨珂心里藏不住事,拿捏着神情神神秘秘道:“殿下可知,那金榜之上题的是谁的名字?”
荣怀姝半倚在槛窗上,遥遥望去排排楼上簇拥的百姓,似是早有预料般的沉稳:“你这么高兴,这榜首之人与你相识?”
“岂止与我相识,与殿下、与咱们都相识。”
梨珂高兴得如同自己高中一般。
荣怀姝故意逗她:“哦?”
看穿荣怀姝心思的梨蕊在一旁暗自发笑。
“是李裕璇李姑娘啊!”
见她十分的平静,梨珂急切地走到她跟前,透过她身后的窗子看去楼外的街景,满目崇拜与艳羡:“殿下有所不知,这李姑娘不但是状元,还是文武双科状元。不仅如此,还是三连及第。这普天之下的女儿家何曾有过这等荣耀?不单是女儿家,从前那些男状元也未曾有过这般荣耀啊。”
“当初在金雀码头,可真是看不出她有这般魄力。”
梨珂不过随口一叹,梨蕊却是正经接话:“既这么羡慕,不如你也去参加科考,横竖还有三年给你准备。”
“我?”梨珂低头想了一下,又摇头,“人与人是不同的。”
荣怀姝也接茬:“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公主府出了个女状元,光是想想本宫这脸上都觉得有光。”
背靠着身后街巷的喧闹,荣怀姝看着梨珂,眼里尽是鼓励的笑意。
还在梨珂犹豫的片刻,楼下有人高喊:“状元来了。”
荣怀姝随即转身,身后两人亦纷纷挤到窗前,去一睹状元骑马巡游意气风发的模样。
着红衣骑高马的李裕璇在簇拥之下出现在众人面前,她含笑抱拳,在众人渐渐冷淡下来的笑容中春风得意。
荣怀姝隔壁厢房的窗户中伸出的两个脑袋,一个怏怏不悦,一个疑惑出声:“怎么这文武状元竟是个女儿家?”
身旁的友人没有应和,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那个疑惑的老翁看了一眼友人,哈哈笑道:“成兄,你这招婿的算盘可是要落空了。”
“不如生个男儿郎,倒有可能找个状元媳。”
看着面色铁青的友人,老翁笑得愈发放肆。
楼下的人群中也出现了别样的声音:“怎么是个女人?”
“原是状元娘而非状元郎啊。”
“一个女儿家竟也能将书读得这样好?”
不绝于耳的质疑声,声声清晰可辨。
“迂腐。”
离得最近的梨珂唾骂了一声。
“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红衣锦袍在身,李姑娘倒有几分女将军的风范。”
几人站得高望得远,一路看着李裕璇从一个红色的小点到逐渐清晰的面容,梨蕊忍不住赞叹。
“你还真别说,方才一晃眼,我还以为是何将军呢。”
大抵是几人讨论得火热,在冷下来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显眼,于是梨蕊看见了原本朝四面抱拳的李裕璇忽然抬眼往这边看,眼神还停留了须臾。
梨蕊正转头要提醒荣怀姝,不成想荣怀姝与李裕璇的目光早就对上,而后浅浅一笑。
马蹄不停,李裕璇朝前走去,也顺势收回眼神。
梨蕊轻咳一声,望着李裕璇的背影道:“原以为因着先前的事,陛下对李姑娘会多有芥蒂,如今看来李姑娘确实出类拔萃,能够让陛下不计前事。”
荣怀姝的眼神凝在李裕璇身上,心里明镜似的。
任何事情只要与她不沾边,皇帝便不会逆反,更不会反其道而行之。
她不去插手殿试,李裕璇当然能安然无恙。
“哎哟,终于是挤进来了。”
厢房门口传来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三人同时转身回头,只见魏鸣鸾站在门口整理因为人群拥挤而皱巴巴的衣裙,鬓边那还未来得及扶正的簪子歪七扭八地斜着,看着格外滑稽。
“魏中使怎么来了?”
梨蕊率先抬脚向她走去,一面走一面问。
魏鸣鸾想起正事,顾不得抱怨,背手阖上厢房的门,谨慎地压低声音:“殿下,接您入宫的马车正在府外等着呢。”
荣怀姝的喜色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不解和烦躁:“又宣我进宫做什么?”
魏鸣鸾垂头,表示不知。
圣命难违,饶是再不高兴也只能乖乖入宫。
荣怀姝撇撇嘴,认命地抬脚离开,魏鸣鸾懂事上前扶她,借着靠近的机会同她讲:“何简来报,说二皇子运送随葬品的马车队伍不日便要进都城了。”
“咱们是要在都城外拦下吗?”
荣怀姝提裙跨出厢房,厢房外空无一人,人都挤到了窗前和云客渡外去一睹状元芳容。
“不必,静观其变吧。”
“不过,这样好的消息,也应当让大家都知晓。”
身后相随的梨蕊和梨珂相视一眼,立刻会意:“晓得了。”
皇帝宣召并非什么大事,无非是想敲定闻喜宴的日子,以及西北战事告捷,要准备迎接何京昭同将士们回京一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先前因为从马车上摔下而闷闷不乐许久的皇帝难得开怀大笑,荣怀姝也懒得给他添堵,亦顺着他的心意,哄得他笑得眉不见眼。
“昭平,这琼林宴朕就交由你来负责,你可不要让朕失望啊。”
皇帝拍了拍荣怀姝叠在大腿上的双手,笑眯眯地嘱咐道。
荣怀姝不想去探究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点头应承。
琼林宴这日天气一片晴好,荣怀姝在府中梳洗罢才登上皇帝派来的马车入宫去。
马车愈走愈慢,仅凭车帷隔开的街道上雀喧鸠聚,乱哄哄一片景象。
阖眼假寐的荣怀姝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懒洋洋地问:“外头怎么了?”
梨珂神态自若:“殿下忘了,今日何将军班师回朝,此时怕是已进城门,百姓们正夹道欢迎呢。”
正说着,便听见前头的车夫勒马禀报:“殿下,是何将军。”
梨珂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掀开车帷查看。
与马车不过两丈距离的,云月皂雕旗迎风招展,旗子的下方是满袖春风的何京昭。
得胜的猫儿欢似虎,梨珂这会儿见了,才真觉如此。
瞧何京昭这副志得意满的模样,不正如同那啸天的虎一般。
深知荣怀姝与何京昭不睦的梨珂心内大喊不妙,狭路相逢,这两位看起来都不是能你谦我让的主。
原本何京昭的队伍在大街上直直往前去,不期然荣怀姝的马车从巷子中横出来,生生挡住了何京昭的去路,两不相让下,荣怀姝的马车与何京昭的队伍就这样不尴不尬地僵持在原地。
这么担忧着,何京昭的副将率先出言:“何大将军凯旋而归,还请行者让路。”
梨珂见状大声呵斥:“放肆,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这是谁的马车。”
随后的羽林卫曲将军亦驱马上前,与前来查看的副将碰上。
副将并不将他放在眼里:“原来是羽林卫曲将军,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
曲将军越过他看向身后的何京昭,继而收回目光:“昭平公主在此,不得无礼。”
副将脸色煞白,当即滚鞍下马:“末将不知公主在此,无意冒犯,请公主恕罪。”
“无妨。”
车帷中传出一个熟悉且温和的声音。
只见车夫跳下马车,搬下杌凳,便有丫鬟模样的人先下来,之后才从车帷中探出一只手来。
荣怀姝走到马车前站定,仰头望去马背上的何京昭,温润而泽:“何将军得胜还朝,功在社稷,本宫理应避让。”
说罢,一面免了副将的礼,一面扬手要自己的马车避让。
她这般谦和,何京昭又如何能高高在上?
何京昭收鞭下马,身后将士也跟着下马行礼,唯有何京昭阔步迎向荣怀姝:“许久不见,昭平公主还是这样随和。”
荣怀姝佯作未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眯着眼看去高高飘扬的旌旗,始终含笑:“眼望旌节旗,耳听好消息。早就听闻何将军搴旗取将,为我朝又打赢了一仗。”
何京昭抱拳:“公主谬赞。”
荣怀姝的马车已经避让到一旁,荣怀姝回首说道:“何将军速速进宫去吧,父皇还在鸣朝宫等着将军的好消息。”
何京昭弯着眼,打躬作揖:“多谢殿下。”
但她站在原地未曾动身:“公主可是也要入宫去?”
“正是。”荣怀姝道,“父皇今夜在琵琶洲设琼林宴,我赶去赴宴。”
提及新科状元,何京昭起了兴致:“听闻今年这文武状元是女儿家?”
“是。”
荣怀姝的赞许不加掩饰:“这位李状元不但文章写得好,一身武功更是无人能及。”
“京昭,她可丝毫不逊色于当年的你。”
听到这话的何京昭顿时拉下脸来,摆明了不高兴:“你很高兴?”
荣怀姝此刻很迟钝:“朝中得此贤才,我自然高兴。”
何京昭轻嗤一声:“公主真是心系天下。”
也不等荣怀姝反应,何京昭潇洒转身,翻身上马离去,经过荣怀姝身边时垂眼颔首致意。
北风呼啸而过,战袍外罩着的红色披风随风而起,等荣怀姝再回过神来,那抹红色已经远去。
①:凤衔金榜出云来,平地一声雷。——韦庄《喜迁莺》
②:人靠衣装马靠鞍。——《薛仁贵征东》
③:人逢喜事精神爽。——《醒世恒言》
④:眼望旌节旗,耳听好消息。——王实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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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普天之下的女儿家何曾有过这等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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