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体贴入微

“嗤”

三发箭矢接连破空而出,正中靶心。

沈令言拉住缰绳,停下马来,谢微跑了过来,伸出手扶她下马:“可以啊,阿言,你这休养一场,箭术倒是见长了,这在咱们神武营倒是数一数二了。”

跑马场内还有许多神武营的兄弟在日训,听到这一动静也纷纷打眼望了过来,目光里说不出的艳羡。

沈令言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若是论拿长枪,我却是不及你。如今侥幸,能有一门所长。”

谢微一把揽上她的肩背,挤着眉道:“谦虚!阿言,你一定要教教我,怎么射中那靶心。如今将军给众人定下的日训目标可是每日射二十箭,至少十八发全中。十八发啊。”

谢微边说边作出手势,忧心忡忡地撇着嘴:“我还远远不够呢!”

沈令言:“嗯,别心急,多训练就能好了。”

话落,却听见队长张弛喝令一声:“沈言,你过来。”

谢微抬头看了眼脸色铁青的张弛,同沈言低声道:“不知这尊大佛又要做什么?”

沈令言也扫了眼,只见张弛身边唯唯诺诺立着霍成,不知为了何事,同谢微略摇头示意不可说了,俩人走了过去。

张弛打量了沈令言一眼,语气冷淡:“你这箭术用不着再训了,正巧”

他指着身边的霍成道:“他那营中有数百石的粮食要搬到其它五军营去,限你十日内,将这事做好。”

“什么?”谢微在一旁听呆了,不禁叫出了声,急忙道:“队长,她人才好,身子骨经受不了这重活。”

另一侧的霍成也搓着手面露为难:“张队长,粮食有些多,都交给沈小兄弟,怕是不合适。”

张弛目光落在沈令言身上,又看向霍成,眉峰不耐地凑在一处:“若你不想要人,那便自求多福吧,我这可出不了第二个人。”

“还有你”,转而又对谢微肃声道:“他伤的是脑子又不是身子。你若有闲情关心他,还不如多练一练射箭。我告诉你,若月底你还过不了射箭这关,我这队决计留不下你。”

“队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谢微仍要再说,却被沈令言拉住,微微摇头,她嘴角微抿:“队长,我这便去做。”

张弛“嗯”的一声,便径自离开了,沙地上其余训练的人见状纷纷又忙了起来,脸上幸灾乐祸的神情却是掩盖不住。

沈令言跟着霍成离开,往火头营走去,谢微跟了几步仍愤愤不堪:“阿言,他如今分明就是为难你。你为什么不许我再说。”

沈令言轻停下脚步,拉住谢微的手背轻拍了拍:“阿微,没事的,不用担心。你好好练,十日后我再来看你的日训成果。”

“嗯”,谢微只好止步,仍面露担忧,望着沈令言同霍成往火头营中去。

霍成走在沈令言旁侧,小心翼翼地出声:“沈小兄弟,我也不知你们张弛队长就派了你来,真是为难你了。”

沈令言露出一个浅笑的弧度来:“能为霍大哥出力,也算是有机会还一还最近这段日子霍大哥对我的照顾之情了。”

随即敛下眸子。

张弛近些日子不知为何,总有意无意在为难她,不过也正中下怀。

如今这神武营已被她摸得七七八八,没有萧长仪。

她自知道萧遇不是萧长仪,纵是养了绒绒一个月,也未再去那营中。

如今既是萧将军的兔子,她无意再扯上干系。

不若去其它五军营里多走走,寻一寻萧长仪究竟在哪。

平时无令都出不了营门,如今这桩活倒是瞌睡送枕头,不应也得应了。

她负起一袋粮,霍成也背上一袋,正要往外走,却听得沈令言在粮袋下出声:“霍大哥,再给我来一袋。”

霍成见她本就身材瘦小,如今脊背下压,弯曲弧度不小,迟疑道:“沈小兄弟,你这……背的动吗?”

沈令言伸出两根手指头,“麻烦霍大哥再给我放两袋。我们负重训练一次需得一石,如今远远不够。”

霍成冷汗直冒,面色凝重:“我再给你加一袋,一袋便够了。”

只不过最终没有拧过沈令言,生生给她又加了两袋,最后一袋放在她身上时,只听得一声闷哼,沈令言身子愈发低了。

他背上只放了两袋,便已觉得吃不消,在一旁劝道:“沈小兄弟,你若受不住,便同我说,我们多跑几趟就是了。”

沈令言默了一瞬,才从米袋下挤出话来:“无事。”

俩人颤着腿肚子便往前军营去了。

沈令言估摸了下,前军营距离神武营约三公里,若按负重训练,一天跑十趟是够了,但如今数百石粮食堆在那,十天内若要完成,怕要翻倍。

眼看这日只剩下半天,俩人只得紧赶慢赶往前军营去。

待到日落西山时,俩人将将才跑了十趟,霍大哥倚着剩余的粮袋瘫倒在地,气喘吁吁地擦着汗,道:“不行了,沈兄弟,我实在背不动。”

沈令言温声回应:“那霍大哥好好休息,我再送两趟。”

她又背起粮食往外走去,倒惹得霍成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沈令言将今日的最后一袋粮食送到前军营时,同前军营管此事的伙夫招呼了一声。

那伙夫大哥偷偷拉着她,低声道:“小兄弟,你们营今日怎只派了你来?”

看沈令言未答,面上了然:“是不是都紧着训练呢?”

前军营的伙夫将手附在唇边,神神秘秘压着嗓子:

“听说此次,圣上尤为重视,派了个皇亲国戚来咱这六军营,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

沈令言默然,原来萧遇令众将士加紧日训是为此等原因。

随即抿唇浅浅笑了笑,同伙夫挥别,离开前军营,一脚深一脚浅地回神武营去。

此时圆月早已浮于靛蓝色的夜空中,数颗微微发亮的星辰点缀其间,凉风吹过,她发汗的薄背不禁打了个寒颤。

今日已是寒露,距来此地已一月有余,从初秋到如今,仍无半点出幻境的头绪。

她如今无法术,亦无画魂笔,只是凡胎肉身,困住在此。

今日在前军营见了许多人,仍未寻到与萧长仪相似之人。

如此想来,出幻境,倒有些遥遥无期了。

她仰头看着那轮圆月,羽睫颤动,不禁喟叹一句:“不过,幻境中的明月当真亮呀。”

她停下脚步,将双手伸展开,闭上眸眼,好像要将月光清辉尽数拥入怀中,疲惫一扫而净。

皎洁的月光自高空而下,披洒在她身上,还有那张杏白的脸上,愈发衬得雪肤琼鼻。

忽然极轻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

她睁开眼,放浅了呼吸,眸子微眯了眯,警惕地往前瞧去。

数步之外,立着暗影,一股肃杀之气逼来。

从前军营至神武营却只此一条路,沈令言身形一滞,迟疑间,只见那道影子微动,向她拢了过来。

“作为神武营的一员,难不成将军纪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低沉的声音响起,比即将到来的冬月寒风还要冷冽,却让沈令言松了一口气。

军中有令:入夜后亥时关营门,无令不得出入。

以往,除夜里派出去打探敌情的巡哨队,更无人敢违此令。

沈令言心中明亮,此时距亥时仍有半个时辰,尚来得及入营。因此她躬身不疾不徐道:

“将军,卑职未忘。”

“卑职去前军营送粮,虽耽误了些时辰,但仍赶得上在亥时前入营门。”

那道暗影又走近几步,威压之势涌了过来,声音仍是冷淡:“你难道不知,冬令时与夏令时不同?”

“冬令时?”沈令言眉心一跳。

不远处忽响起一声:“神武营寒露过后起用冬令时,关营门为戌时三刻。”

原来是宋参将的声音,他一直立在远处,一动不动,倒被当成了树影未引起注意。

这夏令时和冬令时之分尚未听谢微提起。

若按戌时三刻关营门,她这剩余半程路,跑已是来不及。

萧遇沉声缓缓道:“无我令,任何人均不得随意出入,即使是送粮也不应当。若你回营时被误认成北辽斥候,误杀了小命倒也无关紧要,却会惹得营中大乱,白费力气。”

沈令言垂下眼眸,无意争执:“卑职知错了。”

男子默然一瞬,随即冷声道:“扣下你的寒节特支钱,以示惩戒。”

原以为还要去伺候绒绒,如今只是扣银钱,这倒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

沈令言缓了口气:“是。”

只不过那人仍未离开,沈令言虽看不清,却觉得冷淡的视线芒刺在背,因此身形未动,只待人示下。

萧遇:“你们队为何独独你一人送粮?神武营军令第一条是什么?”

沈令言:“齐心并力,肝胆相照”

萧遇闻言,喉间一声冷笑,嗓音如冷玉击石:“既如此,你一人在这送粮,是为了揽功做给我看不成?”

沈令言:……

“吁”,萧遇吹起哨子,只听得他那匹坐骑由远及近奔腾至身侧,轻微响鼻。

他将手中的鞭子丢了过来,正巧落在她的怀中,“骑马回去,赶在戌时三刻入营,下次再违军令,领罚十军杖。”

沈令言接了马鞭,人仍未动。

大周的马向来稀缺,在营中更是紧着出突袭任务的前锋兄弟们用,宝贝得很,因此他们这些巡哨队的,虽人人也会骑马,却无马可用,更不许将马拉来搬运重物。

如今萧遇主动将马借她,她的眸光落在鞭子上,迟疑了一晌。

萧遇淡淡开口:“怎么?你还看不上我的马?”

“不敢。”

她即刻翻身上马,拉着缰绳便往神武营疾驰,终是在营门落下时进了营。

待回到营帐,谢微在帐门口四处张望,见到她一把拉了进去:“我的菩萨,你可算回来了。你可不知道我多担心。”

谢微长舒一口气,同沈令言道:“我忘了提醒你,今日寒露,营门关闭要起用冬令时了,戌时三刻关。”

说着拍了沈令言一下,嗓子都带些发涩之意:“我差点以为你要被关在营门外,到时候可怎么办。”

“谢天谢地,你回来了。”

谢微仍是说个不停,沈令言尚未插得上一句话。

忽听得营帐外冷淡一声:“谢兄弟。”

俩人止住话头,对视一眼,谢微掀帘而出,见是张弛:“队长,何事?”

张弛探头往帐内瞧,冷冷剜了一眼沈令言,独独又将她留在营帐中,同谢微走远了。

沈令言垂下眸子,一言未发。

她早已习惯此等冷待。

待她换洗了衣物,才等到谢微回营帐。

谢微扶着腰徐步走了进来,口中嘶嘶的出着气。

“你这是怎么了?”沈令言见她面色泛白,腰下濡出血迹,手搀了过去,“怎么弄的?”

谢微扯出一个笑脸,摆摆手道:“没事,将军说,巡哨五队,今日未送粮者,领罚十军杖,队长漠视军令,领罚二十军杖。”

沈令言愕然,清冷面孔上难得一见的怔愣。

谢微拉住她,目光落在自己带着血迹的腰上:“这就是我领罚的结果,不过,说实话,这顿打,我心甘情愿。”

她向来心直口快,如今更是带着几分懊悔道:

“我今日见你搬着粮袋来来回回那么多趟,我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了,还想着明天无论如何都要与你一道,纵是那姓张的将我赶出队,我也要跟你一起。”

“现在好了,将军有令,全队明天都去送粮。”

“全队?”

“嗯。将军说了,军令第一条便是’齐心并力,肝胆相照’,兄弟之间理应信任和爱护,托付生死,今日这事全队做的都不对,该罚。”

沈令言表情凝固,一言不发。

这“软骨”将军,好像和想象中的又有些不一样。

只见谢微在那眸光放亮的又道:“我就知道,我们将军是天底下最好的将军,既高瞻远瞩,又体贴入微,不让手底下任何一个人平白委屈。”

那双发亮的眸子与怨境中那双哀怨中携着怒意的眼睛截然不同。

沈令言别过脸,轻声道:“人心易变,此时定论,尚早。还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练练箭术,我今日可听了有一场赛事呢。”

谢微睨了她一眼,嘟嘴道:“讨厌。”

哗啦一声,营帐门口的毡帘扑腾甩了一下,倒像是风刮的,唬了俩人一跳。

沈令言走过去将毡帘拉好,与谢微上了药,闭灯后一夜无话。

*

跑马场仍是此起彼伏的日训声音,射箭、击刺、赤身搏击等训练项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沈令言收回目光,遥遥往营门外瞥去。

太阳没入远山背后,天边如火云霞渐渐消失,光线黯淡,大大小小的人影如芝麻点般,正在其他五营的路上往回走。

上次运粮一事已告一段落,只不过萧遇将负重加到日训中,因此那条路白日里便有人来来回回。

不是她上值时,她也要参加日训,不能落下队来。

她同谢微和瞭望塔其他值守的兄弟轻拍了拍胳臂,笑着换了岗,轮到她们夜间巡哨了。

她们立在瞭望塔上同往常中值守巡视,不敢马虎。

入夜后,日训声歇,各处烛火点亮,人马皆疲惫入睡。

一支人马从营中集结,从瞭望塔下打开的营门中穿行而过,飞速疾蹄,消失在暗夜中。

沈令言心下一惊。

萧遇又率人去北辽地盘打探偷袭去了。

她值守的这些夜晚,经常能撞见萧遇入夜后率着人马离去,一夜速战速决后,于清晨拂露而归。

北辽人心惶惶,又不敢大举反攻而来,只得步步后退。

自己所处的营地就这么一步一步往蚕食的北辽地盘挪动着。

这么想,萧遇能当上将军,的确是因为有治世之才。

不过与软骨投降并不违背。

一夜后,天朦胧发亮之际,只能隐约分辨群山轮廓,一袭人马奔驰回来,谢微喜道:“将军这回回来倒早了一个时辰……”

只不过话未说完,便只见道道银光自马上射出,瞭望塔上仍在燃烧的火把被箭羽穿过,倏忽而灭。

“不好”,沈令言一惊,“北辽人来偷袭了。”

此时众人都在熟睡之中,尚未意识到危机迫临,便在睡梦中听得鼓声大响,惊得跳起来,拿着刀剑,纷纷踅出了营。

沈令言同谢微将敲鼓的槌放下,不安的望着下面。

那队人马渐近,带着火光的箭羽飞进了营地,各处火光大作,刀剑相击。

连银光都射向塔上来,一些人早已被射中翻身掉了下去。

谢微和沈令言退后两步,但本就逼仄的空间容不得再往后。

忽一道寒光闪现,从远处而来,直冲谢微而去,沈令言手一推,让谢微避开了箭,背抵在塔壁,脱离了危险。

反倒是沈令言她自己,不受控的往后退了两步,从塔上低矮栏杆处翻了下去。

如蝶一般,再次坠落,失重感再次袭来。

耳边拂过萧萧风声,还夹杂着一声马鸣。

她闭上眼,以为自己的小命休矣。

却没想到落入了一个坚实有力的臂弯之中。

没有想象中的重创。

沈令言睁开眼,映入眼睫的却是那副鬼脸面具,那双眸子凌厉幽深,落在她脸上仍是冷冰冰的。

她仍在怔愣中,却见鬼脸面具下那唇角微扬起一个弧度,萧遇轻嗤:“就这么点本事,还想着救旁人。”

沈令言回过神,从萧遇怀中跳出。

只见萧遇率领出去的那队人马已经从远处赶了回来,加之营地驻守的人都迅速集结而出,那队北辽袭击的人马发现自己如瓮中之鳖,变得有些慌张,有些甚至掉头欲逃。

“齐心并力,肝胆相照,你说的,我照做而已。”沈令言不卑不亢的应道。

倒惹得一声低笑从马上之人的喉间发出:“记得不错。”

沈令言仰头望着他,愣了愣。

那人未有停留,握着长枪,拉起缰绳,马儿冲进了混乱厮杀的火光中。

谢微急匆匆从塔上下来,看到沈令言便抱住她,“阿言,担心死我了。”

眼泪都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哄也哄不好。

“幸好还有将军,将军英明。”谢微在那边哭边道。

沈令言在火光映照下眸眼闪烁,迟迟未应。

那抹身影在熊熊燃烧的火中一同映入她的眼帘,甚是灼眼,他马上执枪击刺的一举一动,还有那张闪着寒芒的鬼脸面具,甚至偶尔投来的一瞥。

这夜,北辽来偷袭的人马被全数抓获,又避退了数里,云浮山一脉已尽在大周的地图之中。

以退为进、瓮中捉鳖,这人好似与软骨投降怎么也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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