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巫者

眼一闭一睁,就从位高权重风光无限的主神大人沦落为一把磕碜的碎银,身边亲信和手中佩剑一个不存,连本人尸身都不知去向,人生地不熟也不知今夕是何年,两眼一抹黑的洛千山万分郁闷。

跑去找罪魁祸首封玙年血拼显然不现实,不出意外的话,人家如今是坐拥九州的第一上神,神龛高居红尘之上,以洛千山当下的状态,和他单挑无异于蚍蜉撼大树。

身体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洛千山起初还以为自己居然被封玙年那厮给气得发抖,而后发现抖动的分明是托着自己的手掌——书生不敢忤逆他的话,依言把他捡了起来,此刻正捧着一把碎银一边抖一边赶路。

洛千山起了戏弄的心思:“后生,你既然怕成这样,起初又何必折回来救我呢?”

“分明是你……”书生张口到一半,又闭上嘴不再言语。

洛千山猜他略去了“狡诈欺骗”四个字,八成是怕得罪他。书生兀自沉默,脚步僵直,把银子举得离身体八丈远。

洛千山故意吓唬他,语气戏谑:“你便不曾想过,本座既然能附在银子上,就不会强夺了你的舍借尸还魂?”

书生梗着脖子一板一眼答:“生死有命,小生自愿前去救人,便甘愿承担丧命的风险。”

说完竟也不抖了,还挺有骨气。

洛千山讨了个没趣,静了一会儿,不着边际地又起了个话头:“本座方才就好奇,这漫山红叶的是何树种?”

从他闯出墓穴第一眼就看到了,整座山头的树都是火红的叶子,远观仿佛熊熊燃烧的烈焰,近看又似他本命剑灼日的漆封剑鞘,是他一直以来最钟爱的颜色,若是前世见过这种树,他定会亲手植几棵在自己神殿外。

书生僵硬道:“这自然是枫树。”

听书生的语气,这该是如今十分常见的树种,洛千山直到此时才产生了沧海桑田、恍若隔世之感,却又听书生小声自语:“不过有些奇怪,小生三年前离家经过此地,许是未至深秋,不记得山头是否有如此大一片枫林。”

“难道这枫林是忽而冒出来的不成。”洛千山随口道。

原来这种树只有深秋才会变为红叶么,他依稀记得自己死时也是深秋。

或许是洛千山语气悠闲,不像有加害于他的图谋,书生逐渐放松下来,自行把话说了下去:“传说上古时九黎部和玄北部决战于桑野,最后九黎上神死于玄北上神剑下,鲜血浸染荒原,化作了火红枫林。”

前世尊号“九黎”的洛千山陷入了短暂沉默,忽而觉得这满山红叶都像是自己泼出去的血,有点牙酸。

“那后来呢,玄北打赢了之后呢?”

“小生如何能知晓后来之事,”书生语气困惑,不明白他的关注点为何与旁人不同,“这传说本就是讲九黎神与枫树的渊源,和玄北神并无瓜葛,千百年前的事情只能当故事听,作不得真的。”

洛千山默默然,你口中那个撒血像瓢泼般的九黎神正散成一堆躺在你手心里,惊不惊喜。

书生讲述的传说大抵如实,但有一处讹误,那就是他与封玙年决战之地并不在桑野,而是中州的某处无名荒地。过往云烟不必追究,只是不曾想,斗转星移已过千年了啊。

千年的光阴太过漫长,漫长到足够让一位耀眼的神明陨落,足够让当年尸山血海的沙场惨状在口耳相传里美化成凄婉绚烂的传说。浸染荒原的何止是九黎神一人的血,这如火的枫树合该是当年搅进夺位战局的数百仙神共同用骨血凝成的。

洛千山一边嫌弃自己矫情一边咂摸着伤春悲秋,自觉已然成了一个老古董,回忆自己当年闭眼前的战况,发现唯一能确定好端端活着的故人居然只有封玙年那混账。

想到此处,洛千山一阵恶寒甩开杂念,又开口问道:“我久不见世,此处是哪一州?又在哪一郡的治下?”

书生长久不闻他言语,本以为是这精怪觉着无趣自行离开了,正凑近了手心打量,洛千山忽然发问,一惊之下差点又把他掷进枯枝败叶里去。

洛千山颇为无语:“本座生前确是毁誉参半,偷着骂我的人不少,但从来未被当做凶神,如今到了这步田地还能吃了你不成?”

书生审视的目光中含着一丝微妙的质疑,含蓄地表达出“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即便是凶神也哪有这般落魄的”意思。

洛千山不同他计较,只是鄙夷道:“你以为本座稀罕你这点儿碎银,只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待寻到合适的飞禽走兽借舍,定把这银子原原本本还你。”

洛千山又问了一遍刚开始的问题,书生方回神答道:“此地为幽州地界,若论治所,鲜有人过问的穷乡僻壤,或许属于离最近的朱仙郡吧。”

“那你又是为何到此地?”

书生摇头笑:“小生便是生长于这里的人呀,三年前离家往郡中求学,如今返还了。”

在洛千山那个时代里的确有不少穷苦之地的人千里迢迢到繁华都邑里拜师学艺,修习种类不外乎两种,要么是能糊口的技术手艺,要么是能傍身的道**夫。洛千山见这孩子一派文弱,似乎两者都不沾边,想是如今又新兴了什么别的生计,语气里带着调笑问道:“你求得了些什么学问,居然会落进套里救我这‘鬼怪’出来,似是学艺不精啊……对了,那如今主管幽州的可还是薛其青……?”

话未毕洛千山只觉眼前一黑,原来是被书生塞进了袖袋,书生的声音隔着一层布料传进来:“得罪,小生要下陡坡,腾不出手捧着阁下。”

洛千山只得住口。

下一刻洛千山猛地一摇晃,接着在袖袋中滚到这头又跌回那头,直滚得他晕头转向,布料外面枝叶刮擦着咔嚓作响,还有细碎土石滑落的沙沙声。估摸着是下山最后一段路书生抄近道,从榛莽丛里钻出去了。

颠簸终于止歇,洛千山缓过来气,正准备数落两句,忽听外面朦胧传来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呼喊道:“哎,这不是二郎么!”

“王叔!我回来了。”书生的声音近在耳边,十分清晰。

“你爹娘和大哥念你的紧呐,快快回村,叔载你一程?”

洛千山这才听到由远及近的牛车辘辘声。原来已落到平地上了。

“那就谢过王叔了。”书生一颔首,提起衣摆登上板车,洛千山在他袖子里打秋千一样晃悠,心想这回坐稳了总该把我掏出来了吧,谁知书生又是一顿,声线变得有些发紧:“不知有巫者在此,望大人见谅。”

洛千山根据晃动的方向,猜书生的动作大概是平举双臂郑重行了一礼,纳罕这牛拉的破车上还坐了什么人物不成?“巫者”又是什么玩意儿?

只听回应书生的是一声爽朗的笑,那人音调倒清亮:“当不得什么大人,同路便是缘分,叫我竹舟就是了。”

两人简短寒暄两句,竹舟还要说什么,赶车的王叔搭上话:“二郎,在外多年可闯出了名堂?”

书生先是静了一瞬,而后才缓慢道:“……不曾。小生愚钝,修习三年才得要领,但终究是缺了些灵气,恐怕此生只能安分做一个凡人了。”

前面王叔重重地叹息一声。

洛千山觉着袖袋一扯,书生手臂一僵,原来是竹舟扣住他的手腕,拉近了两人距离。洛千山听到头顶竹舟压低嗓子悄声道:“你可是远去郡中学召神法诀了?”

书生也不自觉放低了声音:“正是,可惜最终也没召成……”

“这可难办了……”竹舟也微微一叹。

洛千山听的云里雾里,被捂在不透风也不透光的布料里心情肉眼可见的不好,左右等不到书生拿他出去透风,想必是忘了或是故意。正准备忽然作声把三人全吓一遭,却听几声鹁鸪叫遥遥传过来,瞬间精神一振。

真是送上门的买卖——他正愁找不到合适的活物来借舍,就有蠢鸟自己撞上来了。

鹁鸪这种鸟,和洛千山有些旧怨,早先他的神殿挨着凡界边上,十里以内就有农田,食庄稼的鹁鸪成群盘旋于此,总是天刚擦亮就开始咕咕乱叫,忽长忽短,富有节奏地此起彼伏。

洛千山浅眠又爱睡懒,总是方破晓就被一声一声的咕咕咕咕从锦被里撵起来,烦闷却又无法,总不能堂堂四州主神被一群鸟儿霍霍得搬了神殿吧,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诸天仙神都知道,九黎神郁闷的时候喜欢找人单挑,而这个“人”特指他的头号死敌玄北。

又是一个被扁毛畜生吵醒的清晨,洛千山从榻上一跃而起,披上外袍提起剑,弹指一挥间横跨扬、并二州,杀到了雍州玄北神殿外。

而不巧那天封玙年不在神殿,洛千山满腹牢骚无处发泄,在殿外白玉阶上徘徊一盏茶的时间,忽而唇角一挑露出抹坏笑,手起剑落把殿门砍了个稀巴烂后扬长而去。

他们这些高居于众生之上的仙神,其实大多无悲无喜,爱恨痴嗔不甚分明,砸人神殿这种不磊落的事,也只有嬉笑怒骂同凡人无二的洛千山干得出来。

没过几天,封玙年遣人送来了一个锦盒,洛千山打开,是一沓符纸,他稍一观察就明白这符是用来隔音的,且根据笔法来看,是封玙年亲笔。

这简直是明晃晃的嘲讽——九黎神画符布阵天下第一,居然没能想到画出个简单的隔音符来防鸟鸣,真是大愚若智。

那天洛千山气得七窍生烟,拿着灼日剑鞘把殿里的侍从挨个儿敲打一遍,到底是谁胆大包天敢把他日日被鹁鸪折磨的事抖给封玙年的?其恶当诛!

从此之后,洛千山见一只鹁鸪烤一只。

眼下他从书生的碎银里飘出来,一团灰白雾气悄无声息又迅速地穿过一片田地钻进树林。风过林稍簌簌作响,不多时,一只珍珠颈灰翅膀、肚腹羽毛瓦粉的鸟飞了出来,赶上山脚下正在土路上辘辘前行的牛车。

洛千山降落到书生肩膀上,第一句话就意味深长:“这驾车的王叔——当真是你王叔么?”

书生和对面竹舟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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