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伥鬼

竹舟反应极快,顺势一拍板车跪坐而起,举起右手掐了个繁复手势对准洛千山,身后金光乍起,厉声喝道:“何方妖孽?!”

变成一只肥鸟的洛千山伸着脖子瞧:“哟,后生这是捏了甚么法诀还亮闪闪的?”

与洛千山凑热闹不怕死的劲儿相反,书生下意识一缩身子,随即反应过来立马手忙脚乱地挡下竹舟的手:“竹公子误会!此物是小生在山上搭救的精怪,只是转圜在不同器物上求一容身之处而已,并无作恶的心思。”

竹舟挥开他的手,再次掐诀对准洛千山,脸上厉色并未褪去:“这世上妖邪哪有纯善的,它既然能附在鸟雀身上,难道就不会附到活人身上吗?!”

洛千山看他如临大敌的模样十分好笑,若不是此刻用了鹁鸪的身体,定然笑得打跌。他眨眨黑亮的眼睛道:“我若是想要夺舍,眼下同你讲话的就不是书生了,你说是也不是?”

他伸出鸟喙啄了啄书生垂到耳后的粗布发带,书生侧头躲开。

洛千山心道小子真是不识抬举,本座这是和你示好,居然不领情。

对面竹舟掐着诀一直没放松,好似时刻撑着一个打鸟弹弓准备把洛千山当场击毙,书生劝不得,只能抬手虚虚护着肩膀上的鸟儿,两面为难。

洛千山就从他指缝里探出脑袋继续叨叨:“你方才问他修习那什么法诀如何如何,不就是怕若是满村皆伥鬼,你一个人应付不得么?现在杀了我,再想找帮手就难了。”

“……你居然,不与它狼狈为奸?”竹舟迟疑,渐渐垂下了手,身后金光随之熄灭。

洛千山轻蔑地哼笑一声,意思是“我能看上这些玩意儿吗”。

他夺了一只鹁鸪的舍飞回来就注意到了那驾车的“王叔”不对劲,空有一张人皮内里却不知是什么东西。竹舟和书生谈论的“巫者”他其实不清楚究竟是何种身份,但根据方才竹舟掐诀现出的神通来看倒是和千年前他那个年代的“道人”相似,总归是会些功夫降妖除魔。

可惜这竹舟估计道行不高,认出了伥鬼却不敢轻举妄动。

书生经他们几句话点拨,心里不好的猜测愈盛,此刻脸色有些发白:“你是说,前面驾车的王叔,已经被鬼怪夺舍了?”

“是被炼伥了。”洛千山歪着脑袋,贴近他耳朵低声道,“他表面看上去还是你认识的王叔,其实内里早就被吸干,只剩一副存着零碎记忆的行尸走肉,你若不信,大可以多问他几句话,很快就能试出破绽——比如,你几年几月离家的。”

书生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对面竹舟也面颊肌肉紧绷。

看书生神色,自是极不愿意相信的,半晌才颤抖着扬声问道:“王叔,您可还记得我何时离开村子的?”

赶着牛车的王叔没回头,声音一如往常的洪亮:“二郎就不要难为老头子啦,年纪大忘性也大,真不记得啦——”

书生一凝。

他是三年前初春时节离家的,从穷乡僻壤跋山涉水到郡中求习召神之术机会十分难得,若是学成了就能成为巫者,那对于他们而言是满村的荣耀,是以左邻右舍都来相送,王叔素来待他极好,一路送到村头,还往他褡裢里塞了干粮——往日之事历历在目,怎会忘了呢。

洛千山和竹舟都是一脸预料之中的表情。

这句试探只是为了让书生信服,其实那“王叔”的古怪之处已十分明显——方才竹舟防备洛千山时闹出动静如此之大,他们又在车后谈论许久,若驾车的人是个不耳聋的正常人,早该有所察觉。

“可……可是,”书生艰难道,面色已经是如纸一般的白,“既然他已不是王叔,为何还要载我?这怪物,似乎……也不会害人?”

竹舟见他吞吐,从鼻腔里响亮地哼了一声,顺势瞪一眼栖在书生肩头的洛千山:“不会害人?若天下妖魔都如你想象那般好,还要我们巫者作甚!”

竹舟不复方才的从容镇静,眉眼间染上焦躁,想要大声言语又怕惊动前面的东西,压着火气低声道:“为虎作伥听过没有?不论生前人如何,但若是死了变成伥,那就是极为恶心的怪物,失了神智,去向害了自己的东西卖命,拉更多无辜之人陪葬!”

“你以为它为何载我又载你?那是因为村里有它的‘虎’,它要把你我拉回去填那虎口——!”

书生虽然性子软弱犹疑又十分滥好,但脑子是聪明的,当即抓住了最后一句话的关键:“村里有‘虎’?那岂不是伥不止一个?我爹娘大哥和父老乡亲……”

书生不敢继续往下想,整个人陷入无所适从的惊恐中,板车一摇晃,他身子摇摇欲坠几欲昏厥。

洛千山跟着一跌,急忙展翅落到一旁草垛上。

对面竹舟呼出胸中一口浊气冷静下来,看着书生的眼神带了悲悯,把他未完的话狠心说了出来:“只怕是全村不留一个活人了。”

牛车上一时陷入窒息的死寂,只余木头车轮转动的嘎吱声。前方田埂尽头村舍近在眼前,往后看,则是天边如血残阳沉入山下染红半边天,夜幕即将压下来了。

洛千山在下葬般沉重的气氛里清了清嗓子,却发出了咕咕声,一时两人都转过脸盯着草垛上的他看。

他顶着两道灼灼视线斟酌道:“要不……”

“——咱进村把‘虎’拎出来宰了?”

“——咱先寻个理由跑了从长计议?”

洛千山和竹舟同时出声,又同时闭嘴,面面相觑时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一层意思:你怕不是个二缺。

洛千山先呛回去:“近在老虎嘴边还想掉头跑,你就不怕惊动了满村的伥鬼涌出来生吞活剥了你?趁入夜前揪出母伥,斩草除根才是上策。”

伥鬼在白日里和活人一样行动,而到了夜间才会露出真面目,把白日拐骗到伥窝的生人吸食干净,所获得的养分便顺着这些小伥到母伥那里去,而被吸干的这个生人就也转化为一只听命于母伥的小伥。

这样以来,母伥越来越强,散布出去抓人的小伥越来越多,过不了多久伥窝的范围就会扩展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想要全部绞除就艰难了。

竹舟也有他的道理:“你一个连自己躯壳都没有的精怪也敢口出狂言杀母伥,你知道吞了一村人的伥有多厉害么,仙阶巫者来了都不能保证全身而退,何况我……不瞒你们,我是末流巫者,守护神只是最常见的白犬。”

竹舟的前半截儿话戳了洛千山痛脚,他重生以来一直没报上九黎的名号,不是他低调,而是嫌丢人。传说里呼风唤雨的神明现实中却只剩一缕残魂憋屈在鸟雀躯壳里,听起来太像一个笑话。

——后半句话倒是给洛千山找到了询问的机会:“守护神?白犬?反正如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不妨详细告诉我‘巫者’究竟是什么。”

竹舟一脸“你连这都不知道”的神情,但还是一五一十地讲起来龙去脉:“这得从千年前诸神大战讲起,因为时间久远,已经不知战争因何而起、战果如何,只知最终九黎部与玄北部血战于桑野,诸天仙神陨落大半,从此凡间缺乏神明庇佑,邪魔恶鬼猖獗,生灵涂炭……”

洛千山叼起一根稻草,心想先不提被讹传的“桑野”,这传说的结局就不对,当年他与封玙年决战并不是私人恩怨,若付出那么惨烈的代价却致使凡间陷于水火,那他岂不是白死一遭。

竹舟继续讲道:“直到二百年前,有一人被妖邪逼至绝境,竟在最后关头突然顿悟,沟通天地唤醒了上古陨落神祇的意志,驱散了妖邪。他便是第一个巫者。后来他把此法传给了更多的人,才发现并非人人可召神,即便能够召神也有强弱之分……或许万物皆分三六九等吧,我召出的白犬就是末等一类。”

“白犬当年的确常见,诸天神几乎人手一只了……”洛千山叼着稻草含混不清应道,迈着细小爪子小心踱步,放下最后一根稻草后撤两步观看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

竹舟没听清他嘟囔了什么,一低头就看见板车面上稻草草茎被摆放出乱中有序的一幅鬼画符来,纳闷儿道:“你在搞什么鬼?”

洛千山不理他,展翅飞到书生肩头,把失魂落魄的书生喊回魂:“后生,振作起来。朝稻草吹口气。”

一脸麻木的书生这才从魇住的状态中脱离,虽然疑惑不解,但还是听从了洛千山的要求,俯身对着板车上的稻草画轻轻吹出一口气——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几根交错堆叠的草茎没有像常识中那样被吹散,而是借着微弱的风力飘飘荡荡整幅飞了起来,悬在半空。

书生和竹舟都仰头去看,眼里满是惊奇。

牛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前面赶车的“王叔”缓缓转过脸,脖颈发出咔嚓一声清响,两人的目光又瞬间转过去盯住他。

在书生抑制不住抖动的瞳仁里,“王叔”咧开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说时迟那时快,伥鬼自动锁定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以一个与苍老身躯极为不符合的灵敏动作纵身一跃跳上板车,草垛挡住了他猛烈的袭击,下一刻,一只干瘦的手爪从稻草里抓向书生面门!

栖在书生肩膀的洛千山泰然不动:“来给你们瞧瞧,我这无名鬼怪的手段。去——!”

悬在头顶的稻草符咒如有生命,洛千山一令下达的瞬间当空压下,正钉印在伥鬼后背,书生和竹舟只觉眼前一闪,金红色的火苗陡然窜起,顷刻燃起熊熊烈火。

两人赶忙从车上跳下来,回头只见烈火中伥鬼嘶吼挣扎,很快化为一团灰烬,从草垛上簌簌流泻到地上——如此大的火势,满车稻草居然一毫未损。

竹舟回过神正想揶揄洛千山几句,却听到从见面以来一直没个正形的洛千山语气严肃,定定吐出两个字:“不好。”

竹舟一愣,往四周看去。

“我们何时进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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