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蜷缩在院角的石凳上,浑浊的目光穿透虚空,投向神木的方向,眼中交织着复杂的追忆与怜悯。在一杯温酒的慰藉和裴涯如山般沉默的守护下,一段尘封的、浸透血泪的往事,缓缓流淌而出:
“磐根部啊……唉……”老者一声长叹,仿佛要将肺腑中的沉重都呼出来,“神木沉寂,影柯叛起,失落之地处处烽烟。磐根部……也裂了。有随影柯去的,有死守祖训的。那场内斗……亲兄弟刀兵相向,惨绝人寰……”他摇着头,声音干涩,“活下来的人,魂儿也丢了大半。当时的首领……是真怕了,也恨毒了背叛!他认死理:想活命,就得像石头,死死钉在祖宗划定的地方!规矩,一丝一毫都不能变!哪怕……是条死路,困死其中,也好过被当作叛徒……整族屠灭!盘统继位,更是铁了心,磐根如铁桶,不容一丝松动。”
“盘昭那丫头……”老者声音陡然低沉,带着深切的惋惜,“生来就不同。她的‘眼’,不在皮肉,在心窍!她能‘看’见草木根须里流淌的生息,能‘见’到枝叶脉络间力量的奔涌……她说,磐根如今困守之地,如同根脉被堵死的老树,生气淤塞,再守下去,只会从芯子里烂透!想活,就得动,就得挪!”
“多明白的道理!”老者激动地拍腿,随即颓然,“可她爹盘统却是半句也听不进!影柯的背叛,让他看所有求变之人,都像看叛徒!盘昭提一次,便被斥骂、被幽禁……族里有血性的后生,信她,跟着偷偷谋划,结果……唉,被她爹动用族规,往死里打,几欲丧命。”
“后来?”姜煦声音平静无波,眼底却锐光暗藏。一旁的裴涯,抱臂的指节已捏得发白,气息森寒如冰。
“后来?”老者苦笑,“盘昭丫头……倔啊!她认定了这是全族的生路,不能眼睁睁看着族人困死。又一次……当众顶撞了她爹。盘统气得浑身筛糠……然后……”老者喉头滚动,似不忍卒言,别过脸去,“那个狠心的。他当着全族长老的面,指着盘昭,斥她为灾殃与背叛的祸根!他亲手,用带倒刺的荆棘刺鞭,把那丫头……抽得皮开肉绽,血透重衣!”
“嘶——”饶是姜煦有所准备,闻此酷烈,仍不禁倒抽冷气。裴涯周身空气骤然凝固。
“血糊了满身啊,那丫头硬是咬着牙,一声没吭……”老者声音哽咽,“盘统那畜生!当天就把浑身没一块好肉的她……像扔破布一样,扔出了磐根!断亲绝义,是生是死,再不相干!”
“再后来……”老者平复喘息,声音疲惫,“常妙大长老不知如何知晓,怜她之才,恶盘统之毒,便收留了盘昭。丫头心气未折,灵性愈深,凭心感知,反将草木生灵的脉动体悟得入木三分。直到……几年前,神谕忽至,她整个人气质骤变,成了如今的‘衍枝’。只是……那衍枝试炼太过酷烈,出来时,眼……便再也见不得光了。”
言毕,长久的沉默笼罩院落。姜煦默默递过酒壶,老者摆摆手,佝偻的身影蹒跚离去。
夕阳熔金,将两人的影子拖拽得又长又暗。
“虎毒……尚不食子……”姜煦的声音淬着冰,压抑的怒火在字句间灼烧。他终于窥见盘昭周身那抹孤寂的根源,那绣有枝蔓的木条之下,掩埋的是何等惨烈的背叛与无边的黑暗。裴涯无言。他周身散发的寒意却已凝成实质,目光如淬火的玄铁。
小院内陷入长久的死寂,只有晚风拂过藤蔓的沙沙声,仿佛在为那段染血的往事低泣。
良久,姜煦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也带着冰冷的意味。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石桌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在梳理纷乱的信息。
“原来如此……”他低语,“难怪那日宴会,盘昭见盘统在席,早早离去。我只以为是因盘昭背弃旧部投靠祖青,惹其父不喜。未曾想……”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沉重的了然,“这其间,竟隔着如此深重的血肉之伤与……弑亲般的绝情。”
裴涯的视线从远方收回,那双鹰隼般的眼眸里沉淀着冰冷的分析。“盘统此人,”他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称得上祖青之裔的忠犬,近乎狂热。”
他看向姜煦,分析道:“眼下,这对父女之间,早已不是寻常家宅里的龃龉,那是死局。若盘昭所求,仍是当年那份‘挪根’、‘求变’的念头,欲要撬动其父奉若神明的根基……无异于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姜煦深深颔首,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思虑的阴云。“嗯。盘统的心,早已被恐惧与仇恨焊死在了祖训的囚笼里,视所有变通为洪水猛兽。欲解此等死结,非朝夕之功,亦非外力可强为。”
他指尖的敲击声停了下来,眼神逐渐聚焦,透出一种务实的锐利。“父女的心结,或许如天堑难越。但盘昭当年那份初心——让根磐盟的族人能有一条活路,能活得更好些——这份心愿,未必全然无路。” 他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我们无法替她修复亲情,但或可……替她稍稍松动那禁锢族人的枷锁,为磐根部的未来,凿开一丝缝隙,透进些许光亮。让那些因她之故曾受牵连、乃至至今仍在困顿中的族人,日子……能好过一点。”
姜煦的话语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们无法抹去盘昭过去的伤痕,但或许,能稍稍抚平她心中那份对故土族人沉甸甸的愧疚与牵挂。
裴涯对上姜煦的目光,无需更多言语,他微微颔首。那冷峻的面容上虽无波澜,但眼神深处却掠过认同。至于如何“凿开缝隙”……裴涯的指节,已在无声中微微收拢。
几日后,在常妙长老主持的又一次喧嚣宴会上,姜煦与裴涯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追随着那个安静的身影——盘昭。她依旧坐在角落,覆着素布的脸庞沉静如水,周身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将觥筹交错的喧闹隔绝在外。宴会甫一过半,她便悄然起身,如同融入月色的幽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灯火通明的大殿。
姜煦与裴涯对视一眼,默契地放下杯盏,紧随而出。
殿外的月光清冷如水,盘昭纤细的身影正欲没入廊下的阴影。姜煦加快几步,唤道:“盘昭姑娘,请留步。”
盘昭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素布下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二人身上,带着一丝惯常的疏离:“何事?”
姜煦站定,神情前所未有的郑重,与裴涯一同,对着盘昭的方向,深深一揖:“前次承蒙姑娘援手赠言,我二人感激不尽。”裴涯虽未言语,但那躬身之礼,带着战士特有的沉凝与分量。
盘昭静立片刻,才缓缓道:“同为应命‘三仪’之人,举手之劳罢了。”她的声音空灵依旧,却透着疲倦,“不过是……不想见你们步我后尘,徒增憾恨。”她的“目光”似乎转向裴涯的方向,语气里带上了几不可察的赞许,“裴公子能从‘归寂’中挣脱,意志之坚,实属万幸。望……珍重。”
“姑娘过谦,”姜煦直起身,目光灼灼,“滴水之恩,尚需涌泉相报。姑娘虽已贵为‘衍枝’,身份尊崇,然我二人深知……”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低,带着诚恳,“姑娘心中仍有困顿未解。我二人不才,或可略尽绵薄之力。”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盘昭的脸庞微微抬起,朝向姜煦的方向,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吐出一个字:“……哦?”那语调平淡,却似带着无形的压力,“我的问题?你且说说看,是什么?”
“根磐盟。”姜煦直视着那层素布,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盘昭的身形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一顿。随即,她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叹息的冷笑:“呵……姜公子好灵通的消息。”她的声音冷了几分,带着洞悉世情的尖锐,“你二人初入‘三仪’,众人敬你,是因神谕,而非惧你。想凭这虚名,去撼动那人心中那铁铸的顽石,令他改变?”她微微摇头,素布在月色下泛着冷光,“不过是……痴人说梦。”
姜煦并未退缩,反而踏前一步,目光更加坚定:“姑娘只需知晓,你为此事所困,此事于我二人眼中,便非虚妄。如何去做,姑娘不必挂心,我二人自有计较。”
盘昭沉默了。她“望”着姜煦的方向,又似乎“看”向他身旁沉默如山、却散发着无形压迫感的裴涯。夜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和素布的末端。良久,一声悠长的、仿佛卸下了某种重负的叹息,从她唇边逸出。
“罢了……”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空灵的缥缈,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随你们吧。”她微微侧身,似乎准备离开,却又停住,留下最后一句,如同月光下的冰凌,既冷且利:
“倘若真能成事……待‘启灵’功成之后,我可设法,送你们离开此地。”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身影彻底融入廊下的黑暗。只留下姜煦与裴涯站在原地,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带着深秋的凉意。二人心中俱是凛然,如同被冰水浇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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