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戌时三刻的梆子声遥遥递进重门深锁的尚书值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个涟漪都没惊起。值房里唯一的光源,是言冰云案头那簇伶仃跳跃的烛火,堪堪照亮他面前堆积如山的卷宗和一摞写满密密麻麻小楷的宣纸。空气里浮动着陈年墨锭的苦香、新纸的草木清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灯油燃烧殆尽的焦糊味。

言冰云搁下笔,指尖因长时间紧握而微微僵硬发白。他捏了捏高挺的鼻梁,试图驱散眼前因极度疲惫而泛起的一圈圈模糊黑影。眼窝下方,两片浓重的青黑几乎要晕染到颧骨,衬得他本就清癯的脸颊愈发苍白如纸。

鸦青色的三品孔雀补子官袍,袖口和下摆早已被墨汁浸染得斑驳陆离,深一块浅一块,像是打翻了砚台又随意抹开。他整个人陷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官帽椅里,背脊却依旧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唯恐稍一松懈,便会彻底断裂。

案头摊开的,是他呕心沥血整整七日七夜的成果。《黄河水患治理十策》。蝇头小楷填满了数十页宣纸,字字力透纸背,条分缕析:何处该深挖河道以利泄洪,何处需加固堤坝束水攻沙,如何迁徙沿岸易灾百姓,钱粮物料如何筹措调度...桩桩件件,耗费的心神足以榨干寻常官吏半生精力。

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瞳里投下两簇细小的、执拗燃烧的光点,映着纸页上那些关乎万民生死的冰冷字句。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最后一行字迹未干的墨痕,指尖带着难以察觉的微颤。成了。

窗外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值房内,只有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和他自己沉重得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呼吸。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太阳穴针扎似的锐痛。身体在发出尖锐的抗议,叫嚣着需要休息。然而目光扫过桌角堆积的、等待处理的漕运清淤公文、吏部考功司送来的冗员裁汰名录、还有三份亟待复核的边关粮饷奏报…

言冰云闭了闭眼,喉头滚动了一下,咽下那股翻涌上来的铁锈般的腥甜。不能停。大庆的江山社稷,犹如一艘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巨船,处处漏风,处处朽坏。他出身寒门,一路从泥泞里挣扎出来,爬到这个位置,不是为了在值房里打盹的。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重新挺直了腰背。右手探向笔架,准备取一支新的小狼毫,继续与那堆漕运公文搏斗。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笔杆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被什么极其微弱的光泽刺了一下。

动作猛地顿住。

言冰云缓缓转过头,目光投向那张巨大紫檀书案的右上角。那里,本应只放着一方端砚、一盏孤灯、几本他常用的《河防一览》和《工部营造则例》。

可现在,那几本寻常书册旁,赫然多出了一样东西。

一本奏折。

一本他从未见过的奏折。

它的形制与朝廷通用的朱漆硬壳奏折截然不同。通体是极沉郁的玄黑色,封皮不知是何材质,非布非革,触手冰凉滑腻,在跳跃的烛光下,隐约流淌着一种深水般内敛的幽光。没有任何装饰性的花纹,也没有题签署名,干净得诡异。

它就那么突兀地、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仿佛亘古以来便该在那个位置,又像是刚从最深沉的夜色里凝结而出,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陈旧尘埃与未知寒意交织的气息。

言冰云的眉头瞬间锁紧,疲倦混沌的脑海如同被泼了一瓢冰水,陡然清明了几分。他是什么时候把这东西放在这里的?今日入值,案头分明没有此物。难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吏昏了头,放错了地方?可值房重地,未经通传,谁又能随意进来?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迟疑,轻轻触碰到那冰冷的封皮。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开来,激得他手臂上的汗毛都竖立起来。这绝不是错觉。

翻开封面,里面是素白坚韧的内页,洁白如新雪,空无一字,也嗅不到一丝新纸应有的草木气息。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虚无的空旷感。

值房里静得可怕。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言冰云孤直的身影投在身后高大的书架阴影里,扭曲晃动,如同蛰伏的巨兽。窗外,连巡夜禁军那规律沉闷的脚步声也消失了,仿佛整个皇城都陷入了沉睡,只剩他和这本诡异的空折。

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深埋心底的警兆悄然升起。连日殚精竭虑的疲惫,在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未知之物搅得更加汹涌。他猛地抓起那本玄黑奏折,动作带着一股被冒犯的戾气,想将它远远丢开,或者直接投入脚边的炭盆付之一炬。

然而,就在他手指用力、指节发白的瞬间。

他停住了。

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毫无预兆地撞进他因熬夜而滚烫发胀的脑海:黄河十策已定,可这十策再好,终究是死物。如何让端坐龙庭的陛下、让那些尸位素餐的衮衮诸公,真正明白这“急”字背后,是无数灾民在浊浪滔天中绝望的哀嚎?是无数良田顷刻化为泽国的切肤之痛?是千里河道一旦崩溃,将动摇国本的滔天巨祸?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奏折那一片刺目的空白上。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渊薮,带着一种无声的、蛊惑人心的力量。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在心底呐喊:写!写下来!把你的急迫,你的忧虑,你对这条悬在万民头顶的孽龙的恐惧与愤怒,统统灌注进去!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看看!让他们感同身受!

这念头来得如此汹涌,如此不合时宜,瞬间压倒了理智的警铃。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言冰云抓起了刚才写《黄河十策》的那支紫毫笔。笔尖饱满的墨汁尚未干涸,带着温热。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着黄河决堤时的浊浪咆哮,难民流离失所的哭号,堤坝摇摇欲坠的呻吟。所有的焦灼、所有的急迫、所有的沉重,都凝聚在手腕上,灌注于笔尖!

饱蘸浓墨的笔尖,重重落下!

一个力透纸背、几乎要戳破坚韧纸页的狂草。

“急”!

墨色淋漓,笔锋如刀,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这个字,承载了他此刻所有的情绪,所有的重量。

然而,预想中墨迹渗入纸张、留下清晰印记的景象并未出现。

那淋漓的墨汁,如同滴落在滚烫烙铁上的水珠,甫一接触那雪白坚韧的纸面,竟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滋”声!紧接着,在言冰云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那浓黑的墨迹,竟像是活物一般,剧烈地蠕动、收缩起来!

黑色的墨线不再遵循笔锋的走向,而是扭曲着,汇聚着,如同无数细小的黑色蝌蚪,在雪白的纸面上疯狂地游动、旋转!它们不再是规整的墨痕,而是一团混乱、不断变幻形状的墨影。

仅仅是一个呼吸的时间,那个凝聚了他万千心绪、沉重如山的“急”字,已然面目全非,化作一片毫无意义的、不断翻涌的墨色污迹!

这还没完!

那片翻涌的墨迹,并未就此凝固。它们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继续向内塌陷、收缩,颜色也由浓黑迅速变淡、变浅,仿佛被那雪白的纸张贪婪地吸吮、吞噬!不过眨眼功夫,那片墨色污迹便彻底消失无踪!

案头上,依旧是那页素白坚韧的奏折内页。

洁白如新雪。

光洁如镜面。

仿佛从未有任何笔墨沾染其上。只有空气里残留的一缕极淡的墨香,证明着刚才那惊悚诡异的一幕并非幻觉。

值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烛火依旧跳跃着,发出哔剥的轻响,却将这死寂衬托得更加骇人。

言冰云僵立在原地,保持着执笔悬腕的姿势,如同一尊凝固的石雕。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刚才那一瞬间冲向了头顶,又在墨迹消失的刹那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彻骨的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背后,冷汗无声无息地浸透了内衫的布料,带来一片黏腻的寒意。

他死死地盯着那页空白的纸。

眼花了?

一定是眼花了!

连续熬了七天七夜,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定是太过疲惫,心神恍惚,以至于产生了如此荒谬的幻觉。什么墨迹如活物般游走消失?简直是无稽之谈!他言冰云寒窗苦读二十载,官海沉浮近十秋,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经纬事,鬼神之说,怪力乱神,岂能动摇他的心神?

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视线因充血而有些模糊,用力眨了几下,努力聚焦。

眼前,依旧是那张宽大冰冷的紫檀书案。端砚、孤灯、堆积如山的卷宗公文,还有那本静静躺在右上角的玄黑奏折。

奏折的封皮在烛光下流淌着深水般的幽光,内页依旧素白一片,干干净净,嘲笑着他方才的失态。

“呼”

言冰云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紧绷到极致的肩膀终于垮塌下来几分,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重新将他淹没。他有些脱力地松开手指,那支紫毫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摊开的《黄河十策》手稿上,滚了几滚,在“束水攻沙”几个字旁留下了一小团不规则的墨渍。

他抬手,用指腹用力地、反复地揉搓着酸胀刺痛的眉心,力道大得几乎要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红痕。

“看来真是眼花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连轴转后的沙哑,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驱散那萦绕不去的诡异感。这念头一起,紧绷的神经似乎真的松懈下来,一股更深的倦意席卷而上。

罢了。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僵硬而疲惫。明日早朝,还要将这《十策》呈送御前。眼下最要紧的,是找个地方,哪怕只是伏案小憩片刻,养回一丝精神,去应付朝堂上那些惯会打机锋的老狐狸。

他不再看那本玄黑的奏折一眼,仿佛它只是案头一个无关紧要的摆件。身体沉重地伏了下去,额头抵在冰凉的紫檀木案面上,那凉意稍稍缓解了太阳穴的胀痛。

手臂环抱着那摞凝结了无数心血的手稿,如同守护着最珍贵的宝物。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方才的惊悸之后,终于支撑不住,迅速沉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呼吸很快变得绵长而沉重。

烛火,依旧在寂静的值房里燃烧着,火苗跳跃,在墙壁上投下摇晃的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半个时辰。

那本被主人遗忘在案角的玄黑奏折,封皮上深水般的内敛幽光,似乎极其微弱地、极其缓慢地流转了一下。如同沉睡的巨兽,在黑暗中,无声地睁开了眼睛。那空白的内页,在烛光无法完全照透的阴影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深处。极其缓慢地滋生、涌动。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朝堂热搜:言尚书的魔性奏折又双叒叕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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