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王朝的宣政殿,在寅卯之交的凛冽晨光中,如同一头蛰伏的金色巨兽。九重丹陛之上,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藻井,绘着日月星辰的穹顶在晨曦中流转着威严而冰冷的光泽。殿内,铜鹤香炉吞吐着清冽的龙涎香,却丝毫驱不散那份属于帝国权力中枢的、沉甸甸的肃杀与压抑。
文武百官分列两班,绯紫青绿的官袍如同静止的色块,垂首屏息,偌大的殿堂落针可闻。唯有御座之上,年轻的帝王时影,一身玄黑绣金的衮龙袍,身形挺拔如松,丹凤眼微垂,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冰冷的紫檀木扶手,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仿佛在丈量着这凝固时光的长度。他不过二十出头,眉宇间却已沉淀下远超年龄的深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目光偶尔扫过阶下,在左班文臣之首,那个身着三品绯袍、身形清瘦、眼下带着浓重青影的身影上短暂停留——户部尚书言冰云。
言冰云垂手侍立,看似平静无波,只有他自己知道,宽大袍袖下的双手正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那点尖锐的刺痛来抵御彻夜未眠的眩晕和此刻心脏擂鼓般的狂跳。那本玄黑色的奏折,此刻就静静躺在他怀中,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隔着几层衣物,依旧能感受到那冰冷而沉重的质感,如同揣着一块寒冰,又似一块灼热的烙铁。昨夜值房那诡异的一幕,墨迹细微的蠕动,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司礼监总管太监那特有的、如同金玉摩擦般的尖细嗓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拖长的尾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言冰云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心绪,向前一步,躬身出列。动作依旧保持着户部尚书的沉稳,只是袍袖边缘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臣,户部尚书言冰云,有本启奏。”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准。” 时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言冰云从怀中取出那本玄黑色的奏折。当那深沉近墨的封皮暴露在殿内通明的烛火与透窗而入的晨光下时,立刻引来了几道惊疑不定的目光。这绝非制式!首辅大人,那位身着华贵紫袍、须发皆白、鹰钩鼻下捻着一串油润玉佛珠的老者,浑浊的眼珠里瞬间闪过一丝锐利的精光,随即化作浓重的不屑与厌恶。几个言官更是交换着眼色,眉头紧锁。
言冰云的心脏猛地一缩,但他已无退路。他只能硬着头皮,双手将奏折高举过顶,呈递上去。侍立御阶旁的小太监快步走下,双手接过那本异样的奏折,只觉得入手冰凉沉重,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连忙低头躬身,小跑着捧到御座旁的司礼监总管太监王德海面前。
王德海,这位侍奉过两朝天子、在宫闱沉浮数十载的老太监,面皮白净无须,眼神锐利如鹰。他接过奏折,那玄黑的封皮和隐现的饕餮纹路让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瞬间便被绝对的恭谨与漠然取代。他熟练地解开系扣,在御座侧前方的条案上,将奏折缓缓展开。
大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缓缓展开的纸页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德海清了清嗓子,用他那标志性的、带着独特韵律、足以穿透整个大殿每一个角落的尖细嗓音,开始诵读。那声音庄严肃穆,带着宣读圣旨般的抑扬顿挫:
“臣户部尚书言冰云,谨奏:为黄河水患事……”
开头几句,字正腔圆,内容清晰,正是言冰云昨夜呕心沥血所书的《十策》开篇。言冰云紧绷的心弦微微松了一线,或许……真的只是封皮怪异?他暗自祈祷。
然而,王德海的声音突然毫无征兆地顿住了。他那张惯于掩饰情绪的白净面皮上,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古怪的僵硬,如同面具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些许,死死盯着奏折上的文字,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被什么东西噎住了。
这瞬间的停顿,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如同惊雷。
紧接着,王德海那原本庄重沉稳的诵读声调,陡然拔高、扭曲,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抑扬顿挫的戏剧腔调,充满了极其强烈的画面感和情绪张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用力挤压出来,带着夸张的起伏:
“——黄河:我裂开了!.GIF……”
轰!
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心上!
满朝文武,无论耄耋老臣还是新晋官吏,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困惑、茫然、难以置信……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裂开?什么裂开?GIF?那是什么东西?!
王德海的声音还在继续,他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攫住,声调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急促,双手甚至无意识地微微抬起,配合着语调做出一种极度抓狂、崩溃的手势:
“……咆哮着!翻滚着!浊浪滔天!堤坝在哀嚎!村庄在沉没!陛下——!!!”
最后那声“陛下”如同泣血的呐喊,尖利得几乎要刺破殿顶!王德海整个人都激动得微微颤抖起来,白面涨红,唾沫星子在晨光中飞溅:
“修它!修它!修它!——刻不容缓!十万火急!不修……不修等着看海吗?(╥﹏╥)”
最后那句带着哭腔的颜文字,被王德海用一种混合着绝望、控诉和孩童般委屈的语调念了出来,尾音拖得长长,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颤音。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宣政殿宏伟的空间里,只剩下王德海那夸张的、带着哭腔颤音的余韵,在蟠龙金柱间嗡嗡回荡。
所有官员都僵立当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们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震惊和荒谬感而扭曲、抽搐。仿佛集体目睹了一场无法理解的、光怪陆离的噩梦。
户部尚书言冰云,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退去,四肢百骸一片冰凉。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那本奏折!那本该死的奏折!它……它竟然……将他的心血变成了如此……如此荒诞不经、不堪入目的东西!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灭顶般的羞耻和绝望,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闹市中央!宽大袍袖下的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一丝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渗出,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万分之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落针可闻的死寂中,一个干涩、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呜……呜哇——!!!”
只见右班末尾,那位以“泪点奇低”闻名的老御史,此刻已是浑身颤抖,涕泪横流。他仿佛被那奏折中描述的“哀嚎的堤坝”、“沉没的村庄”以及王德海那极具感染力的哭腔颜文字彻底击垮,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他捶胸顿足,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
“百姓……百姓苦啊——!!!苍天无眼!贪官污吏!尸位素餐!呜……可怜我大庆子民,水深火热……嗷——!!!”
这突如其来的嚎哭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几个年轻官员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立刻死死捂住嘴,憋得肩膀疯狂抖动。更多的人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位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老御史,完全不知所措。
而在左班前排,那位以“万物皆可联想到吃”著称的圆胖户部尚书(前任),此刻正茫然地眨巴着小眼睛,似乎还没从“看海”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厚嘴唇,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咕噜”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他猛地捂住肚子,一脸无辜又急切地左右张望,然后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朝着御座的方向,带着哭腔(饿的)喊道:
“海?海鲜?陛下!该……该用膳了!臣……臣饿得心慌啊!”
“噗嗤……咳咳咳……” 这一次,再也忍不住的笑声从好几个角落压抑地爆发出来,随即又变成一片被强行掐断的呛咳声。
整个宣政殿,彻底乱了套。庄严的朝堂,此刻活脱脱变成了一幕荒诞离奇的闹剧现场。石化的群臣,嚎哭的御史,喊饿的尚书,憋笑的官员……混乱不堪。
御座之上,年轻的帝王时影,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了一下。他那张俊美却向来冷峻的脸上,此刻却呈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扭曲。丹凤眼死死盯着阶下那本摊开的、玄黑色的奏折,又飞快地扫过状若疯癫的王德海、嚎啕大哭的老御史、捂着肚子喊饿的胖尚书,最后落在那个僵立殿中、面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的绯袍身影——言冰云身上。
时影的嘴角,先是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如同堤坝上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那缝隙迅速扩大、蔓延。他猛地低下头,用宽大的玄黑龙纹袍袖死死捂住下半张脸!
肩膀开始剧烈地、无声地耸动!
那绝不是愤怒的颤抖!龙袍的袖子被捂住的部位,清晰地印出他用力咬住下唇的痕迹。指节因用力紧握扶手而泛白,手背上青筋隐隐浮现。他在忍!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忍!忍那如同火山喷发般要从胸腔里冲出来的、足以颠覆他帝王威仪的疯狂笑意!忍得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颤!忍得眼角都沁出了一点生理性的水光!
而阶下,左班之首的首辅大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已彻底变成了酱紫色。山羊胡子气得一翘一翘,如同风中枯草。手中的玉佛珠被捻得咔咔作响,几乎要被他生生捏碎!他浑浊的老眼里燃烧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深深冒犯的屈辱!这……这成何体统?!这简直是亵渎朝纲!是妖邪乱政!是对煌煌天威的极致侮辱!
“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首辅终于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须发皆张,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嘶哑颤抖,如同破锣,直指僵立殿中的言冰云,“言冰云!你……你竟敢以如此不堪入目、荒诞不经之物亵渎圣听!扰乱朝堂!此乃欺君大罪!其心可诛!此物……此物必是妖邪!必须焚毁!”
他的斥责如同惊雷,炸响在混乱的大殿中。无数道目光,震惊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同情的,瞬间如同冰冷的箭矢,齐刷刷地射向那个孤立无援的绯袍身影。
言冰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耳边嗡嗡作响,首辅那愤怒的咆哮、御史的嚎哭、尚书的喊饿、同僚压抑的嗤笑……所有的声音都混杂在一起,扭曲变形,如同来自地狱的噪音,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耳膜和理智。他感到天旋地转,大殿宏伟的穹顶仿佛在眼前旋转、坍塌,要将他彻底埋葬在这片由他自己亲手制造的、荒诞绝伦的社死废墟之中。
就在这时,御座之上,那阵剧烈而无言的颤抖,终于平息下来。
时影缓缓抬起了头。
他放下了捂脸的袖子,脸上所有的扭曲和笑意都已消失无踪,重新恢复了帝王的冷峻与深沉。只是那双深邃的丹凤眼中,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奇异的水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味?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涌动。
他的目光,越过了愤怒的首辅,越过了混乱的群臣,直直地落在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言冰云身上。
然后,一个清晰、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的声音,如同玉磬敲响,穿透了殿内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修。”
满殿哗然瞬间凝固。
时影的目光扫过那本摊开的玄黑奏折,仿佛透过那荒诞的文字,看到了其中蕴含的、被扭曲掩盖的、关于黄河崩决的紧迫真相与那份孤注一掷的治理决心。那份强烈的、近乎绝望的“燃”与“急”,透过王德海那戏剧性的宣读,竟诡异地直击他的心底。
年轻的皇帝顿了顿,迎着首辅难以置信的愤怒目光,迎着满朝文武呆滞的表情,迎着言冰云眼中骤然亮起又瞬间被巨大荒谬感淹没的微弱光芒,一字一句,清晰地补充道:
“按言爱卿方略,即刻督办。”
“轰——!!!”
这一次的震动,远比刚才的混乱更为剧烈!是纯粹的、难以置信的惊骇!陛下……陛下竟然准了?!准了这份如同妖书、如同儿戏般的奏折?!准了这个……这个把朝堂变成闹剧的言冰云?!
言冰云的大脑一片空白。那声“准”字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震得他神魂俱颤。巨大的荒谬感与一丝死里逃生般的茫然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机械地深深躬下身去,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干涩嘶哑的声音:
“臣……领旨……谢恩……”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带着灵魂被撕裂般的羞耻和疲惫。
而在他低垂的视野边缘,那本摊开在王德海条案上的玄黑奏折,在御案旁明亮的宫灯照耀下,清晰地显示着最后一行文字。那本该是他严谨的结语处,此刻却凭空多出了一行小小的、歪歪扭扭的、闪烁着诡异荧光的——
“社死第一步,达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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