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东暖阁,此刻弥漫着一种与庄重学宫格格不入的、甜腻又躁动的气息。窗棂滤进的春日暖阳,懒洋洋地洒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映照着空气中飞舞的、几乎肉眼可见的糖霜和点心渣。往日肃穆沉静的殿堂,如今被一群色彩斑斓、叽叽喳喳的小肉球彻底占领。
瑞王家刚荣升“肉丸战神”的世子时宝儿,穿着簇新的杏黄小龙纹锦袍,挺着被肉丸滋养得圆润不少的小肚子,坐在最前排特制的加高小凳上,俨然一副“大师兄”派头。
他身边,围着七八个年龄相仿的宗室子弟:有胖得眼睛眯成缝的小郡王,有梳着双丫髻、粉雕玉琢的小郡主,还有几个顶着同款黑眼圈(显然昨夜兴奋未眠)、穿着精致小袍服的公侯之子。案几上,摊开的不是笔墨纸砚,而是啃了一半的松子糖、捏成奇形怪状的蜜饯、以及几颗滚来滚去的琉璃弹珠。
几位被临时抽调来“辅佐”的太傅,身着深绯或浅绯官袍,如同几尊被强行摆放在糖果乐园里的石像,杵在暖阁角落。他们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脸色如同刚刷过一层新浆的宫墙,僵硬又苍白。
目光扫过那群在软垫上扭来扭去、互相戳脸蛋、甚至试图用口水吹泡泡的小祖宗们,再落到暖阁中央那位今日的主讲一身清雅月白常服、负手而立、神色平静的沙雕院使言冰云身上时,眼底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
一位年逾古稀、德高望重的李太傅,颤巍巍地掏出随身携带的救心瓷瓶,哆哆嗦嗦倒出两颗蜡丸,含在舌下。他旁边稍年轻些的张太傅,则死死攥着自己腰间悬挂的、据说能“清心明目”的玉佩,指节捏得发白,仿佛那是他维系理智的最后稻草。
“肃静”暖阁门口侍立的内侍,拉长了调子,试图压住满室的嗡嗡声。
效果甚微。小郡王正试图把松子糖塞进小郡主的发髻里,引来一声带着糖渣的尖叫。时宝儿则捏着一块软糯的桂花糕,正努力把它塑造成Q版疾冲将军举肉丸的形状,嘴角沾着亮晶晶的糖渍。
言冰云仿佛没看见这混乱,也没感受到角落太傅们投来的、如同实质般的“救救孩子(主要是救救我们)”的目光。他步履从容地走到暖阁最前方,那里已架好了一面蒙着素绢的檀木框架。他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素白洁净的绢帛。
那熟悉的质地和尺寸,让角落里的李太傅喉头一哽,差点把刚含住的救心丸咳出来。
“今日开蒙第一课,”言冰云的声音清朗温和,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暖阁里的喧闹,吸引了大部分小豆丁的注意力。他修长的手指捏住绢帛边缘,动作优雅地徐徐展开,同时,口中清晰地念出那流传千古的启蒙箴言:
“人之初性本善”
绢帛完全展开,悬于架上。
暖阁内,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的嬉闹声、糖渣飞舞声、甚至太傅们沉重的呼吸声,都在这一瞬消失了。
所有小豆丁,无论胖瘦高矮,无论刚才在做什么,此刻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们齐刷刷地、猛地扬起小脑袋,黑葡萄似的、或圆溜溜的大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了那幅展开的绢帛上!
素白的绢面,左边是端正的墨字:“人之初,性本善”。
而右边
一只圆滚滚、毛茸茸、顶着标志性黑眼圈的熊猫头,占据了半幅江山!它正摆出一个极其经典的“呆滞”表情:豆豆眼茫然地直视前方,嘴巴微张,仿佛灵魂出窍,头顶仿佛飘着三个具象化的大字“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旁边配着几个歪歪扭扭、充满警示意味的血红大字:
“不读书,变熊猫!(呆滞.jpg)”
那巨大的、充满灵魂拷问的熊猫头,那呆滞到令人心头发慌的眼神,如同两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进了这群刚脱离尿布不久、对“读书”概念尚且懵懂的小脑袋瓜里!
“哇!!!”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整齐划一的、倒抽一口凉气般的惊呼!声音里充满了孩童最纯粹的震惊、恐惧,以及一丝被这魔性画面深深吸引的茫然!
小郡主手里的琉璃弹珠“啪嗒”掉在地上,滚远了也浑然不觉。小郡王塞糖的手僵在半空,嘴巴张得能塞下他自己的拳头。时宝儿捏到一半的“疾冲肉丸糕”吧唧一下糊在了案几上,他瞪大了眼睛,小胖手指着那熊猫头,嘴唇哆嗦:“熊,熊猫,呆呆,”
角落里的李太傅,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那股闷痛瞬间加剧,救心丸的蜡壳在舌尖被咬碎,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他旁边的张太傅,攥着玉佩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反复念叨着:“有辱斯文,祖宗之法,有辱,”
言冰云对身后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和角落里几乎化为实质的悲愤目光置若罔闻。他神色平静,甚至带着点循循善诱的温和,指尖在绢帛上轻轻一点那呆滞的熊猫头,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小豆丁耳中:“看见了吗?不读书,不识字,就会像它一样,呆呆傻傻,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知道。”
小豆丁们看着那巨大的呆滞熊猫头,再看看言院使平静却带着“恐吓”意味的眼神,一个个小脸绷得紧紧的,下意识地坐直了小身板,仿佛那熊猫头的呆滞目光正笼罩着自己。
言冰云满意地点点头,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拂过绢帛,如同变戏法般轻轻一捻,那幅《人之初变熊猫图》竟平滑地向上卷起消失,露出了下面一页新的内容。他口中继续念道:
“性相近习相远”
新的绢帛展开!
左边依旧是端正的墨字:“性相近习相远”。
右边
画风突变!一只线条简单却表情极其生动的狗头(明显是某种短腿憨憨犬种)占据了画面!这狗头正歪着脑袋,豆豆眼里充满了宇宙终极级别的困惑,头顶冒出一个巨大的、炸开的金色问号!它张着嘴,仿佛在无声地呐喊:“狗不叫?要搬家???”旁边配着几个同样歪歪扭扭、充满灵魂质问的血红大字:
“狗不叫?要搬家?(狗头问号.jpg)”
这极度跳跃、极度无厘头的联想,这狗头那“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搬家”的究极困惑表情,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
短暂的、被新画面冲击到的呆滞后
“噗哈哈哈!”坐在最前排、早已按捺不住的时宝儿第一个破功!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小案几,震得上面的糖渣都跳了起来,然后指着那狗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毫无形象可言的狂笑:“哈哈哈!狗!狗要搬家!哈哈哈!狗为什么不叫就要搬家?哈哈哈!”
这笑声如同点燃了爆竹的引线!
“哈哈哈!搬家!狗搬家!”
“狗为什么不叫啊?”
“它是不是找不到骨头了?哈哈哈!”
“我的狗会叫!不用搬家!”
小豆丁们瞬间笑疯了!刚才被熊猫头吓出的那点紧张拘束荡然无存!暖阁彻底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小郡主笑得捂着肚子在软垫上打滚,头上的珠花都歪了。小郡王笑得鼻涕泡都冒了出来,一边笑一边学那狗头歪脑袋。后排一个胆子稍大的小公子,甚至站起来,叉着腰,模仿狗头的表情,扯着嗓子喊:“汪!不搬家!”惹来更大一片哄笑。
角落里,李太傅捂着胸口,脸色由白转青,身体晃了晃,被张太傅死死扶住才没倒下。张太傅自己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他指着那群笑得东倒西歪、形象全无的小祖宗们,手指抖得像风中落叶,嘴唇哆嗦得如同痉挛:“成,成何体统,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啊!”旁边另一位年轻些的太傅,已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在默念清心咒,只是额角暴跳的青筋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言冰云站在一片混乱的爆笑中心,神色依旧平静无波,仿佛这鸡飞狗跳的场面与他毫无关系。他甚至等孩子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渐歇时,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清晰地盖过残余的笑声:“所以,习性不同,结果就会相差很远。狗不叫,或许就要搬家。人不读书,就会变呆。”他手指又点了点已经卷上去的、看不见的熊猫头位置。
小豆丁们笑累了,一个个小脸通红,喘着气,但看向言院使的眼神却亮晶晶的,充满了新奇和一种懵懂的、对“知识”(虽然是以如此魔性的方式呈现)的渴望。
“课间休息。”言冰云宣布。
暖阁瞬间变成了大型熊猫头模仿秀现场!
“看我!我是[不读书]!”小郡王用力鼓起腮帮子,努力瞪大他那双被肉挤得本就小的眼睛,试图模仿呆滞,可惜只模仿出了便秘般的表情,逗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我是[狗要搬家]!”时宝儿则把两根食指抵在太阳穴上,歪着脑袋,吐出半截舌头,翻着白眼,活脱脱一个行走的“狗头问号”。这模仿过于神似,连角落里一位意志不太坚定的年轻太傅都忍不住肩膀耸动了一下。
“苟不教!性乃迁!”那位模仿狗头喊“汪”的小公子突然跳出来,他大概是想起了《三字经》的下一句。只见他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然后“噗嗤!”一个巨大、晶莹、还带着点反光的鼻涕泡,随着他用力模仿“教”字发音的嘴型,猛地从他鼻孔里喷了出来!泡泡颤巍巍地在空中飘着,映照着满室惊愕(继而爆发出更剧烈狂笑)的小脸。
“噗哈哈哈,鼻涕泡[苟不教]!”
“性乃迁!泡泡飞了!”
张太傅看着那个飘荡的鼻涕泡,眼前彻底一黑,身体软软地往下滑。旁边的同僚手忙脚乱地架住他,掐人中,塞救心丸,乱成一团。李太傅则仰天长叹,浑浊的老泪在眼眶里打转:“列祖列宗,老臣,愧对先帝啊,”
一片鸡飞狗跳中,言冰云淡定地示意内侍给张太傅搬凳子,目光掠过那个破掉的鼻涕泡,依旧八风不动。
“好了。”休息时间结束,言冰云的声音带着奇异的穿透力,让沉浸在模仿秀中的小豆丁们意犹未尽地安静下来,一个个小脸还红扑扑的,带着兴奋的余韵。他走到那檀木架前,将方才的折子收起,换上了一卷新的空白绢帛。
“今日课业,”言冰云拿起一支特制的、适合孩童抓握的粗笔,在空白绢帛上写下三个端正的大字:“教之道”。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充满稚气和好奇的小脸,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画下你们心中,[教之道]的样子。”
小豆丁们面面相觑。“教之道”?听起来好难!
“想画什么就画什么,”言冰云补充道,“像刚才的熊猫头、狗头一样。记住,是你们[心中]所想。”
这句“像刚才一样”如同打开了魔法的闸门!刚才那些魔性的画面瞬间给了孩子们无穷的灵感!短暂的犹豫后,小豆丁们纷纷抓起案几上早已备好的彩色炭笔和特制小绢帛,埋下小脑袋,开始“沙沙沙”地创作起来。有的皱眉思索,有的咬着笔头,有的则迫不及待地挥毫泼墨(涂鸦)。
暖阁里只剩下炭笔划过绢帛的沙沙声,以及角落里太傅们劫后余生般的沉重喘息。
言冰云负手而立,目光沉静地巡视着这群未来的“沙雕预备役”。他看到小郡主画了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人(大概是夫子?)正在给一群小鸡仔(学生?)喂米粒。小郡王则画了个巨大的肉丸,肉丸上坐着个小人(他自己?),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教=肉丸!”。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前排的时宝儿身上。
小世子时宝儿此刻神情异常专注,小胖手紧紧攥着炭笔,在绢帛上奋力涂抹。他画得极其投入,小脸都憋红了,嘴角抿得紧紧的,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而伟大的工程。
终于,时宝儿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洪荒之力。他骄傲地举起自己的“大作”,献宝似的转向言冰云,奶声奶气地喊道:“院使大人!宝儿画好啦!”
言冰云的目光落在时宝儿的绢帛上。
饶是他定力过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刻清冷的眉梢也控制不住地、极其细微地跳动了一下。
那绢帛上
左边,画着一个穿着明黄小龙袍、头戴小冠冕的Q版小人(特征过于明显)。小人正襟危坐于一张巨大的龙案后(龙案比例严重失调,比小人还大)。最要命的是,小人下半身,极其醒目地穿着一条,绣满了歪歪扭扭“^^”颜文字的厚实秋裤!秋裤的裤腿还画着几道代表温暖的波浪线。小人手里拿着一支巨大的朱笔,正在一本同样巨大的、封面上画着熊猫头的奏折上,批着一个巨大的“^^”。
右边,画着一个穿着玄色劲装、披着猩红披风的Q版小人(特征同样明显)。这小人没有坐着,而是以一个极其夸张的、金鸡独立的姿势站着!他一只脚踏在地上,另一只脚高高抬起,脚底下踩着的,赫然是一个热气腾腾、汤汁翻滚、画着火焰纹的巨型九宫格火锅!他手里没拿兵器,而是举着一个同样巨大、墨汁淋漓的砚台,砚台下方还有几滴夸张的墨点,仿佛随时会滴进火锅里。小人头顶飘着两个爆炸般的大字:“冲啊!”
整幅画构图狂野,线条奔放,色彩浓烈(明黄、玄黑、猩红、火锅红油色),充满了孩童稚拙的想象力和对身边人物最“精髓”的捕捉(颜文字秋裤、火锅砚台)。
暖阁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小豆丁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看向世子的“大作”。角落里的太傅们刚缓过一口气,目光触及那幅画,尤其是那明晃晃的“颜文字秋裤”时。
“呃,嗬嗬”李太傅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响,白眼一翻,这次是真真切切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旁边的太傅们再也顾不上自己的心口疼,惊呼着扑上去接人,场面再度陷入混乱。
言冰云站在原地,看着时宝儿那充满“真挚”敬意的Q版帝后(将军)图。春日暖阳透过窗棂,温柔地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却仿佛无法融化此刻笼罩在他周身那层名为“社死预感”的薄冰。
他沉默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用修长的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了捏自己挺拔的鼻梁。然后,用一种平静无波、却仿佛在陈述一个即将降临的世界末日般的语气,对着满室混乱(包括晕倒的太傅、憋笑憋到脸抽筋的内侍、以及一脸“我画得超棒快夸我”的时宝儿),缓缓开口:
“做得很好。今日课毕,明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幅惊世骇俗的“教之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疲惫与决绝:
“为师需告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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