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暮色四合,宫墙的影子被夕阳拉扯得斜长狰狞,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轧轧”声,隔绝了紫宸殿内那场荒诞与肃杀交织的风暴余音。然而,那粘稠的窒息感并未消散,反而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言冰云。

他拒绝了同僚的搀扶,拒绝了宫人抬来的软轿。墨青色的官袍在渐起的晚风中微微拂动,清瘦的身影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踏在宫门外笔直而空旷的官道青石板上。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一步。

指尖残留的朱砂灼热感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如同活物般沿着手臂的经络向上蔓延,所过之处,带来一阵阵针扎似的刺痛和难言的麻痹。那感觉,像是无数细小的毒虫在皮肉下钻行啃噬。

两步。

额角两侧的太阳穴,如同被烧红的钢钎狠狠贯穿!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剧痛猛烈地冲击着他的颅骨,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甚至开始出现细碎的、闪烁的金星。

紫宸殿内郑元的诬蔑、周显的哭嚎、李贵的昏厥、首辅呕血的怨毒眼神、王德海那声穿脑魔音的“老登”。无数混乱嘈杂的声音碎片,如同被打破的琉璃盏,带着锋利的棱角,在他嗡嗡作响的脑髓里疯狂搅动、穿刺!试图撕裂他最后一丝清明。

三步。

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从小腹深处猛地窜起,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席卷四肢百骸!血液仿佛在血管里沸腾奔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那要命的剧痛!

明明是深秋微凉的傍晚,他却感到一股从骨头缝里透出的、要将人焚烧殆尽的灼热!亢奋,极致的、失控的亢奋!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在筋骨间冲撞咆哮,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只能化作更深的痛楚和眩晕,反噬己身!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终于还是从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言冰云猛地停下脚步,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官道旁冰冷的石兽底座。

冰凉的触感短暂地刺入掌心,却丝毫无法浇灭体内那场失控的业火。冷汗早已浸透了他里衣的背心,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恶寒。

“言大人!”

一声低沉急促的呼唤自身后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

疾冲几步就追了上来。他那匹通体乌黑、四蹄如雪的乌骓神驹不耐烦地喷着响鼻,蹄铁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嘚嘚”声。

他根本没下马,高大的身躯在暮色中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直接笼罩住扶着石兽、微微喘息的言冰云。

“你”疾冲浓眉紧锁,虎目如电,瞬间捕捉到言冰云惨白如纸的脸色、额角滚落的豆大汗珠,以及那双深潭般眼眸里竭力压制却依旧泄露出的痛苦与失控的燥意。

扶在石兽上的那只手,指节用力到泛白,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抖!这哪里是没事?这分明是强弩之末!

疾冲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了那本妖异的奏折,想起了言冰云书写时那决绝又痛苦的神情,想起了他袖口滴落的朱砂。还有刚才在殿内那瞬间的摇晃!这反噬,竟如此霸道凶险!

一股混杂着焦急、心疼和无处发泄的怒意瞬间冲上疾冲的脑门。他看着言冰云那副硬撑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的模样,一股邪火蹭蹭往上冒!这读书人!都这样了还逞什么强?!

“憋着会炸!”疾冲的暴脾气再也压不住,他根本懒得废话,也顾不上什么礼数规矩,身体在马鞍上猛地前倾,猿臂一探!

那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言冰云只觉得眼前一花,腰间骤然一紧!一股巨大的、带着灼热体温的力量箍住了他!天旋地转间,双脚已然离地!下一刻,他整个人如同一个轻飘飘的麻袋,被疾冲那只铁钳般的手臂硬生生从地上“掳”了起来!

“啊!”猝不及防的失重感让言冰云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身体本能地绷紧。

疾冲却不管不顾,猿臂用力,将人稳稳地按在了自己身前的马鞍上!乌骓马不安地刨了刨蹄子。言冰云被迫侧坐在疾冲身前,后背紧贴着对方坚硬灼热的胸膛,隔着薄薄的官袍,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结实胸肌下传来的、如同战鼓般有力的心跳!

一股混合着皮革、汗水和阳光气息的、极具侵略性的男性气息瞬间将他包围,浓烈得让他本就混乱的头脑更加眩晕。

“你,疾冲!放我下去!成何体统!”言冰云又惊又怒,苍白的脸上因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和羞恼浮起一丝病态的红晕,挣扎着想下去。体内那股失控的燥热和剧痛被这莽撞的举动搅得更加翻腾。

“闭嘴!坐稳了!”疾冲低吼一声,如同训斥不听话的新兵蛋子。他一手牢牢箍住言冰云劲瘦的腰身,防止他掉下去,另一只手猛地一抖缰绳!

“驾!”

乌骓马长嘶一声,如同离弦的黑色利箭,四蹄腾空,骤然启动!强劲的冲力让言冰云的身体猛地后仰,彻底撞进疾冲怀里!疾风扑面而来,刮得他脸颊生疼,官袍猎猎作响,眼前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

“疾冲!你要带我去哪?!”风声灌耳,言冰云不得不提高声音,夹杂着喘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体内的剧痛和燥热在剧烈的颠簸中仿佛要冲破躯壳!

“泄火!”疾冲的回答混在呼啸的风里,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蛮横,“你这股邪火不泄出来,今晚就得烧死自个儿!老子带你去个好地方!”

泄火?言冰云一怔。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莽夫将军所谓的“泄火”是何等惊世骇俗的行径,乌骓马已如一阵黑色旋风,冲出了皇城根,拐过几条寂静的街道,最终冲进了一处辕门高耸、旌旗招展的所在,京卫戍大营!

马蹄声骤停,激起一片尘土。

“将军!”辕门守卫看清来人,立刻挺直腰板行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被自家将军像押解犯人一样箍在怀里的、那位脸色苍白、墨青官袍皱巴巴的言尚书?守卫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精彩。

疾冲根本没理会守卫的异样目光,利落地翻身下马,然后不由分说,再次一把将还在马背上晕头转向、浑身发软的言冰云“薅”了下来!

“站稳了!”疾冲松开箍着他腰的手,却依旧抓着他的胳膊,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撑。他目光如炬,上下扫视着言冰云:“还行不行?别等会儿一箭没射出去,先把自己撂倒了!”

言冰云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勉强站稳,胸口剧烈起伏,体内那股失控的燥热和剧痛在短暂的疾驰后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为突然的静止和这莽夫的粗鲁对待,更加汹涌地冲撞起来!太阳穴突突狂跳,视野边缘的金星闪烁得更加密集。

“疾冲!你简直胡闹!”他甩开疾冲的手,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声音却因虚弱和愤怒而微微发颤,“本官乃朝廷命官!岂能在此”

“在此什么?射个箭而已!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疾冲不耐烦地打断他,浓眉一竖,指着校场远处那一排排在暮色中矗立的箭靶。

“看见没?靶子!弓!箭!老子今天亲自教你!把心里那股憋屈劲儿,全他娘地给我射出去!射烂它!”他一边吼着,一边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向旁边的兵器架,随手抄起一张半人多高的硬弓和一壶雕翎箭,看也不看就塞到了言冰云怀里。

硬弓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冰冷的金属感和坚韧的牛角质感。箭壶撞在腰间,里面的箭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和触感,让言冰云混乱的脑海有了一瞬间的凝滞。他低头看着怀中的硬弓,指腹无意识地划过光滑坚韧的弓臂,一种极其久远、几乎被遗忘的熟悉感,如同沉眠的种子被疾冲这通胡搅蛮缠的狂风骤雨猛地唤醒,悄然破土。

体内的燥热和剧痛依旧在咆哮,但此刻,仿佛找到了一个隐约的宣泄口。

“拿着!”疾冲已经抄起自己的那张铁胎巨弓,如同拎着一根烧火棍般轻松。他看言冰云还在发愣,以为他怯场,虎目一瞪,直接上手,粗粝的大手抓住言冰云的手腕,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他拉到一处箭垛前。

“站好!两脚分开,与肩同宽!腰背挺直!对,就这样!”疾冲的声音如同炸雷在耳边响起,带着战场上训导新兵的粗暴直接。他站在言冰云侧后方,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山,投下的阴影将言冰云完全笼罩。

“搭箭!”疾冲不由分说,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塞进言冰云微颤的右手中。“左手推弓!右手勾弦!用食指、中指、无名指!对!指关节扣住弦!别用指腹!软绵绵的像什么样子!”

他一边吼,一边伸出粗糙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拍在言冰云的后腰上,“腰!腰发力!别塌着!沉肩!坠肘!头摆正!眼睛!看着前面那个红心!对!就那个!把它当成郑元那狗东西的脑袋!”

每一句指令都伴随着身体接触的“矫正”。腰被拍,肩膀被按,手臂被调整角度。疾冲的动作毫无温柔可言,带着武将特有的粗粝和力量。

言冰云被他摆弄得僵硬,体内那股邪火被搅得更加翻腾,太阳穴的剧痛和失控的亢奋几乎要将他撕裂!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被这莽夫强行拽入陌生领域的无措感,让他恨不得将手中的箭矢狠狠扎进脚下的土地!

然而,就在他心神激荡、体内力量失控奔涌的刹那。

一股奇异的本能,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强行唤醒!

当疾冲再次粗暴地扳正他有些偏移的左臂,调整他推弓的姿势时,言冰云那被剧痛和燥热折磨得近乎涣散的眼神,陡然一凝!

几乎是下意识地!

他握弓的左臂,原本被疾冲扳得有些僵硬,此刻却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流畅感,微微向内旋了一下!手腕的角度也随之发生了极其细微的调整!原本只是被动承受推力的弓臂,瞬间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与他整个左臂的骨骼、肌肉形成了一种完美的、充满力量感的契合!

同时,那搭在弦上的三根手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原本被疾冲要求用力勾弦而显得有些紧绷,此刻指节却极其自然地微微放松、内扣,指腹稳稳地、精准地贴住了弓弦,形成了一种既稳固又充满韧性的“鹰喙”之姿!那姿势,绝非初学者的笨拙模仿,而是千锤百炼后融入骨髓的本能!

整个人的气势,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仿佛一柄蒙尘的古剑,被骤然拂去了表面的锈迹,露出了内里一线慑人的寒芒!腰背挺直如松,肩臂舒展如翼,所有的力量,体内的燥热、痛苦、愤怒、乃至那失控的亢奋,仿佛都找到了一个精准的汇聚点。那支搭在弦上的雕翎箭!

疾冲那只正准备继续“矫正”言冰云右手手型的大手,猛地僵在了半空中!

他虎目圆睁,如同见了鬼一般,死死盯着言冰云此刻的姿势!那流畅自然的架弓姿态,那精准到毫厘的指弦手法,那瞬间凝练如渊的气势。这哪里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这分明是浸淫弓马之道多年的老手才能拥有的本能反应!

“你”疾冲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难以置信的气音。

就在他失声的刹那!

言冰云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挣扎,被体内那汹涌到极致的、几乎要将他撑爆的燥热与痛楚彻底吞噬!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宣泄这焚身之火的出口!

管他什么规矩!管他什么体统!

绷紧的弓弦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

“嘣!”

弓弦震响!如同裂帛!

一道墨色的流光,如同挣脱牢笼的凶禽,撕裂了沉沉的暮色!那支雕翎箭,带着言冰云体内所有积压的委屈、愤怒、反噬的剧痛和失控的狂躁,化作一道凄厉的尖啸,以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速度,朝着百步之外那个象征着“郑元狗头”的箭靶红心,暴射而去!

“噗嗤!”

一声沉闷的、如同穿透败革的声响,自百步外清晰传来!

箭靶中心那鲜红的靶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向外扩散出一圈剧烈的涟漪!整张厚重的草靶,在箭矢恐怖的动能冲击下,向后猛地一凹,随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剧烈地前后震颤起来!箭羽在靶心处疯狂抖动,发出嗡嗡的余响!

正中红心!

一箭,穿心!

校场四周,几个正在收拾器械的兵卒被这突如其来的弓弦炸响和恐怖的命中惊得停下了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远处那还在嗡嗡震颤的箭靶,又看看箭垛前那道清瘦的墨青色身影,如同见了活鬼!

疾冲的嘴巴,不知何时已经微微张开,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准备“矫正”的姿势,彻底石化了。虎目之中,震惊如同惊涛骇浪般翻涌!他看看百步外那犹自震颤的箭靶红心,又猛地扭头,死死盯住身侧收势而立、胸膛还在剧烈起伏的言冰云。

这力道!这准头!这开弓瞬间那流畅到极致的爆发力!

“你”疾冲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惊天秘密般的干涩和难以置信,“翰林院还教这个?!”

言冰云没有回答。

射出一箭的瞬间,体内那焚身的燥热和狂暴的亢奋,仿佛找到了宣泄的洪口,随着箭矢离弦,汹涌地倾泻而出!一阵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空虚和疲惫感,如同退潮的冰冷海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握着硬弓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指节泛着用力后的青白。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嗡作响,刚才那穿心一箭带来的短暂清明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眩晕和脱力感。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扶额,缓解那几乎要炸开的头痛。

然而,手臂刚抬起一半。

“噗!”

一口压抑了许久的、滚烫的腥甜,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从紧抿的唇间喷涌而出!

粘稠的、带着刺目朱砂色泽的鲜血,如同凄艳的泼墨,瞬间染红了他胸前的墨青官袍!几点温热的血珠,甚至溅落在他握着弓臂的苍白手背上,更有点点猩红,如同凋零的红梅,滴落在他脚下冰冷的泥地上。

也滴在了,疾冲那只因震惊而依旧僵在半空、未来得及收回的、戴着精铁护腕的手背上。

啪嗒。

温热粘稠的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疾冲猛地一个激灵!

他低头,看着自己铁护腕上那几点刺目的猩红,又猛地抬头,看向身前那摇摇欲坠、唇边染血、脸色惨白如鬼的身影,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言冰云!!!”

朝堂热搜:言尚书的魔性奏折又双叒叕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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