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府邸,静室。
厚重的织金绒帘层层垂落,将最后一丝天光与市井的喧嚣彻底隔绝。室内只余一盏孤灯,青铜鹤形灯盏托着一点如豆的火焰,在冰冷的花岗岩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如同鬼魅舞蹈般的阴影。
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浓烈的沉水香非但未能宁神,反而与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陈旧棺木混合着苦涩药渣的腐朽气息交织,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紫檀木云母镶面的书案上,并未摆放奏章公文,只有一卷摊开的深蓝色封皮《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和一堆散落的、油光水亮的紫檀佛珠。
那是前两串崩毁后,门生紧急搜罗来的替代品,成色虽好,却终究失了那份浸润数十载权势与“佛心”的温润包浆。
首辅枯槁的身躯深陷在宽大的太师椅中,背脊佝偻得如同一张拉满又骤然松弛的旧弓。那身象征无上权柄的仙鹤一品紫袍,此刻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更衬得他形销骨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架。
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在昏黄跳跃的灯火下,呈现出一种蜡尸般的灰败。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干涸的枯井,里面布满了蛛网般密布的血丝,浑浊的眼珠失去了往日的深沉算计,只剩下被反复蹂躏后的惊悸、极致的疲惫,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心塞烦躁。
他枯瘦如鹰爪的右手食指,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地碾过摊开的《心经》纸页。指尖划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墨字,却带不起半分禅意,只留下细微的、如同砂纸摩擦的“沙沙”声。这声音非但没能带来宁静,反而像无数只细小的毒虫,在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反复啃噬、爬行。
“妖书,妖书”干裂得如同旱地龟裂的嘴唇无意识地哆嗦着,吐出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痰音。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紫宸殿上那不堪回首、如同噩梦轮回的一幕幕:
猩红的箭头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钉穿他的紫袍!
那只叼着玫瑰、墨镜反着铜钱的熊猫头带着嘲讽的冷笑,无限放大!
硕鼠扛着粮袋疯狂逃窜的动态图景,发出无声的“吱吱”尖笑!
魔音灌脑的“老登”、“干饭啦!”、“猫呢?”在耳边立体环绕!
还有那旋转飞射、獠牙外露的敌酋血焰头颅!那毁灭性的爆炸金红烟花!那烧穿视野的白炽“爽”字!以及疾冲那莽夫燃着金色烈焰、如同洪荒巨兽般盯视着他、咆哮着“当球踢”的恐怖眼神!
每一次回忆,都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颅骨上!每一次“品鉴”,都如同被剧毒的蝎尾针反复蜇刺识海!留下混乱、烦躁、屈辱和一种挥之不去的、仿佛灵魂被玷污的恶心感!
“噗,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袭来,首辅佝偻的身体剧烈颤抖,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和几点刺目的暗红血沫。
旁边侍立的心腹门生、吏部右侍郎赵文谦慌忙上前,捧着一碗尚带余温的参汤,声音带着惶恐与不易察觉的颤抖:
“恩师息怒!保重贵体为要!快用些参汤压一压,润润喉”
首辅猛地挥开赵文谦的手!力道之大,险些将参汤打翻!浑浊的老眼爆射出骇人的厉色,死死瞪着赵文谦,如同瞪着不共戴天的仇敌,嘶哑的声音带着破音:
“息怒?咳咳,如何息?!那言冰云仗着妖书邪物!惑乱君心!辱我清名!毁我根基!更将那莽夫疾冲驯成了只知撕咬的疯狗!咳咳咳,此獠不除,此书不毁,老夫寝食难安!”
提到言冰云和疾冲,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低吼,后面的话被更剧烈的咳嗽生生截断,只剩下胸膛风箱般的起伏和眼中滔天的怨毒。
赵文谦吓得脸色煞白,捧着参汤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汤汁溅出几滴,落在光洁如镜的紫檀案面上,留下几点刺目的湿痕。
他看着恩师那副仿佛随时会油尽灯枯、却又燃烧着焚尽一切怒火的模样,心中又急又惧。恩师若倒,他们这些依附的大树猢狲,顷刻间便会粉身碎骨!
静室内死寂得可怕,只有首辅压抑的咳嗽声、佛珠碾过经文的“沙沙”声,以及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沉水香的烟雾袅袅上升,在昏黄的灯光下扭曲变幻,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
赵文谦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深知恩师此刻的暴怒与恐惧,皆源于那本无法理解、无法防御的玄黑奏折。那东西太邪门了!无视权柄,无视威严,如同最卑贱的市井泼皮,用最下作、最荒诞的方式,精准地撕扯着恩师最在意的东西。脸面、权威、以及对朝局的掌控力!
静心咒?恩师日夜默诵,甚至将“静心咒”三字刻入《金刚经》扉页,贴身携带,时时摩挲,可结果呢?非但未能静心,反而因强行压抑那邪异冲击,郁结于心,咳血更甚!那邪力如同附骨之疽,越是抵抗,反噬越凶!
“恩师”赵文谦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亵渎的念头,在他绝望的脑海中疯狂滋生。他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试探:
“那妖书邪异非常,惑乱心神,直侵紫府,恩师万金之躯,岂可再受其荼毒?学生斗胆,有一愚见,或可稍解恩师烦忧”
首辅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如同生锈的门轴,死死盯住赵文谦,那目光阴鸷得如同淬了毒的匕首:“说。”
赵文谦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寒,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
“既然那妖书所载文字,会化作邪异图景,惑乱心神。学生以为,或可效法古人[替身]之法?寻一二心智坚韧、八字过硬、命格凶煞之人,先由他们代为[品鉴]那奏折内容!待其看过之后,再由他们口述其中。呃,其中[核心要旨]予恩师知晓。如此或可滤去那些妖异图景、魔音蛊惑之扰,只取其文字本意?”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首辅的脸色,补充道,“此等人选,诏狱死囚之中,或可觅得”
“替身?”首辅枯眉紧锁,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茫然和极度的不悦。让卑贱的死囚,替他这当朝首辅,先行承受那妖书的“品鉴”?简直是奇耻大辱!
“正是!”赵文谦见恩师没有立刻斥责,胆子稍壮,语速加快,“恩师身份贵重,心神系于社稷,万不可再受那妖书邪气侵扰。此乃权宜之计,只为滤去邪祟,保全恩师心神,以图后计!那些死囚,命如草芥,能为恩师分忧,已是天大的造化!”
静室内再次陷入死寂。
昏黄的烛火跳跃着,将首辅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枯瘦的手指依旧碾着《心经》,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沙沙”声不再那么刺耳,反而带上了一丝犹疑的、仿佛在权衡利弊的节奏。
滤去妖异图景,只取文字本意。
找替身,承受那邪物第一波冲击。
保全心神,以图后计。
浑浊的老眼深处,那滔天的怒火和惊悸如同退潮般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幽深的算计。赵文谦的话,如同黑暗中投入的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他求生的本能和权谋者根植于骨髓的冷酷!
是啊!他为何要亲自去碰那邪物?为何要亲自承受那如同凌迟般的羞辱和折磨?他是当朝首辅!执掌乾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的是人,可以替他挡灾!替他承受那万蚁噬心之苦!那些死囚,烂命一条,能替他分担一二邪祟,是他们的福分!
“心智坚韧,八字过硬,命格凶煞”首辅沙哑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枯唇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而诡异的弧度,如同古墓中裂开的石像,“何处寻此等人?”
赵文谦见恩师意动,心头一松,连忙道:“恩师明鉴!大理寺诏狱之中,死囚牢最底层,关押着一名唤作[疤狼]的江洋大盗!
此人乃北境马匪出身,杀人如麻,身负十七条人命,判了秋后凌迟!据牢头言,此人受尽酷刑,哼都不哼一声,心志之坚,如铁似钢!且命犯天煞孤星,克死父母妻儿,八字极硬!正是绝佳的[品鉴]之材!”
“诏狱死囚[疤狼]”首辅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眼底的幽光越来越盛。他捻动佛珠(新换的)的手彻底停了下来,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好。”一个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字眼,从首辅干裂的唇间吐出。他缓缓抬起眼皮,看向赵文谦,那目光如同毒蛇般阴冷粘腻:“此事,交由你去办。带他来。莫要让老夫失望。”
“学生遵命!”赵文谦心头一凛,连忙躬身领命,后背的寒意更甚。他明白,这“带他来”背后,意味着何等残酷的筛选和不可告人的手段。
“还有”首辅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枯手从《心经》下抽出一卷同样深蓝色封皮、但边缘磨损更甚的《金刚经》,缓缓翻开至扉页。昏黄的灯光下,扉页空白处,赫然用尖锐之物刻着三个深入纸背、带着怨毒执念的小字静心咒。
“将此经[赐]予那[疤狼]。”
枯指在那“静心咒”刻痕上用力划过,指甲刮擦纸张发出刺耳的轻响。
“告诉他,三日内,诵经万遍,静心涤虑。”
“三日后,老夫要[试折]。”
一个时辰后。首辅府邸,最深处的暗室。
沉重的生铁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长鸣,缓缓向内开启。一股混杂着浓重血腥、霉腐、铁锈和绝望气息的阴风,如同地府刮来的寒流,猛地从门内扑出,吹得门外举着火把的护卫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暗室不大,四壁皆是冰冷坚硬、布满湿滑苔痕的花岗岩,只在角落点着一盏如豆的、冒着黑烟的油灯,光线昏暗得只能勉强视物。
室内空无一物,唯有中央矗立着一副锈迹斑斑、沾着深褐色污迹的刑架。刑架上,用粗糙沉重的铁链锁着一个魁梧的身影。
火把的光跳跃着,照亮了那人。衣衫早已破烂成布条,勉强遮体,露出的皮肤上布满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狰狞鞭痕、烙铁印和刀疤,如同在古铜色的躯体上绘满了地狱的图腾。乱发如同枯草般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刚硬、带着一道深刻刀疤、从嘴角一直撕裂到耳根的下颌。
他低垂着头,如同死物般毫无声息,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浓烈的血腥气和一种野兽般的、仿佛来自尸山血海的凶戾气息,如同实质的冰寒,从他身上弥漫开来,让举着火把的护卫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赵文谦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那股刺鼻的恶臭,跟在两名面无表情、气息阴冷的护卫身后,踏入这阴森之地。他不敢看刑架上那如同人形凶兽般的影子,只对着阴影深处、端坐在一张紫檀椅上的枯槁身影,躬身低语:“恩师,人带到了。此獠便是[疤狼],北境马匪头子,杀人如麻,命硬得很。”
首辅枯槁的身影完全笼罩在角落的阴影里,只有那捻着新佛珠(第三串)的枯指,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下偶尔反射一点幽光。
浑浊的目光,如同审视一件死物般,缓缓扫过刑架上那具伤痕累累、却依旧散发着不屈凶性的躯体。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冰冷的评估和一丝病态的期待。
他枯瘦的手从宽大的紫袍袖中伸出,手中拿着那卷扉页刻着“静心咒”的《金刚经》。他缓步走到刑架前,步履缓慢而无声,如同飘行的幽灵。昏黄的灯光下,扉页上“如是我闻”几个庄严肃穆的大字,与旁边那狰狞扭曲的“静心咒”刻痕形成诡异的对比。
首辅伸出枯瘦如柴的食指,指甲泛着青灰色。他用那尖锐的指甲,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意味,在《金刚经》扉页“静心咒”刻痕的下方,又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三个更小的字:
万遍。
刻痕深入纸背,带着一股阴冷的执念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赏他。”首辅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他将那卷被双重刻下诅咒般字迹的《金刚经》,如同施舍一块腐肉般,随手丢在刑架下冰冷潮湿、混杂着暗褐色污迹的地面上。
枯瘦的手指抬起,指向刑架上那如同死寂凶兽般的疤脸汉子,对着护卫,也仿佛对着这暗室中无形的存在,下达了最终的指令:
“给他三日。”
“诵经,静心。”
“万遍。”
“三日后”
首辅浑浊的老眼在阴影中闪过一丝幽光,枯唇开合,吐出最后两个字,如同冰锥砸落:
“试折。”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发出沉闷的巨响,隔绝了暗室内最后一丝光线,也隔绝了那如同凶兽般死寂却又暗流汹涌的喘息。
唯有那本被遗弃在冰冷污秽地面、扉页刻着“静心咒”和“万遍”的《金刚经》,在绝对的黑暗和浓郁的血腥气中,仿佛散发着微弱的、不祥的幽光。
静室内,首辅重新坐回紫檀椅,枯瘦的手指再次捻动起新的紫檀佛珠。这一次,“沙沙”声似乎顺畅了些许。
他浑浊的老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底深处,那被沙雕奏折反复蹂躏的心塞烦躁,似乎被一种新的、更加幽暗冰冷的算计所取代。
妖书?
言冰云?
且看是尔等妖邪惑乱人心,还是老夫的“静心替身”能破尔邪法!
(静心咒?万遍?暗室中,锁链下的疤狼,枯草般的乱发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阴影里,那布满血污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起一个近乎撕裂的、无声的弧度。凶兽的静心,是舔舐獠牙,等待撕咬猎物的时机。三日?万遍?这老东西,是在给自己准备祭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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