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首辅府邸,静室。

厚重的织金绒帘层层垂落,将最后一丝天光与市井的喧嚣彻底隔绝。

室内只余一盏孤灯,青铜鹤形灯盏托着一点如豆的火焰。

在冰冷的花岗岩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如同鬼魅舞蹈般的阴影。

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浓烈的沉水香非但未能宁神。

反而与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陈旧棺木混合着苦涩药渣的腐朽气息交织,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紫檀木云母镶面的书案上,并未摆放奏章公文。

只有一卷摊开的深蓝色封皮《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和一堆散落的、油光水亮的紫檀佛珠。

那是前两串崩毁后,门生紧急搜罗来的替代品。

成色虽好,却终究失了那份浸润数十载权势与“佛心”的温润包浆。

首辅枯槁的身躯深陷在宽大的太师椅中,背脊佝偻得如同一张拉满又骤然松弛的旧弓。

那身象征无上权柄的仙鹤一品紫袍,此刻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

更衬得他形销骨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架。

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在昏黄跳跃的灯火下,呈现出一种蜡尸般的灰败。

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干涸的枯井,里面布满了蛛网般密布的血丝。

浑浊的眼珠失去了往日的深沉算计,只剩下惊悸、极致的疲惫。

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心塞烦躁。

他枯瘦如鹰爪的右手食指,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地碾过摊开的《心经》纸页。

指尖划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墨字,却带不起半分禅意。

只留下细微的、如同砂纸摩擦的“沙沙”声。

这声音非但没能带来宁静,反而像无数只细小的毒虫。

在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反复啃噬、爬行。

“妖书”干裂得如同旱地龟裂的嘴唇无意识地哆嗦着。

吐出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痰音。

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紫宸殿上那不堪回首、如同噩梦轮回的一幕幕。

猩红的箭头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钉穿他的紫袍!

那只叼着玫瑰、墨镜反着铜钱的熊猫头带着嘲讽的冷笑,无限放大!

硕鼠扛着粮袋疯狂逃窜的动态图景,发出无声的“吱吱”尖笑!

魔音灌脑的“老登”、“干饭啦!”、“猫呢?”在耳边立体环绕!

还有那旋转飞射、獠牙外露的敌酋血焰头颅!

那毁灭性的爆炸金红烟花!

那烧穿视野的白炽“爽”字!

以及疾冲那莽夫燃着金色烈焰、如同洪荒巨兽般盯视着他、咆哮着“当球踢”的恐怖眼神!

每一次回忆,都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颅骨上!

每一次“品鉴”,都如同被剧毒的蝎尾针反复蜇刺识海!

留下混乱、烦躁、屈辱和一种挥之不去的、仿佛灵魂被玷污的恶心感!

“噗,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袭来。

首辅佝偻的身体剧烈颤抖,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

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和几点刺目的暗红血沫。

旁边侍立的心腹门生、吏部右侍郎赵文谦慌忙上前。

捧着一碗尚带余温的参汤,声音带着惶恐与不易察觉的颤抖。

“恩师息怒!保重贵体为要!快用些参汤压一压,润润喉”

首辅猛地挥开赵文谦的手!

力道之大,险些将参汤打翻!

浑浊的老眼爆射出骇人的厉色,死死瞪着赵文谦。

如同瞪着不共戴天的仇敌,嘶哑的声音带着破音。

“息怒?咳咳,如何息?!那言冰云仗着妖书邪物!惑乱君心!辱我清名!毁我根基!更将那莽夫疾冲驯成了只知撕咬的疯狗!咳咳咳,此獠不除,此书不毁,老夫寝食难安!”

提到言冰云和疾冲,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后面的话被更剧烈的咳嗽生生截断,只剩下胸膛风箱般的起伏和眼中滔天的怨毒。

赵文谦吓得脸色煞白,捧着参汤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汤汁溅出几滴,落在光洁如镜的紫檀案面上,留下几点刺目的湿痕。

他看着恩师,那副仿佛随时会油尽灯枯、却又燃烧着焚尽一切怒火的模样。

心中又急又惧。

恩师若倒,他们这些依附的大树猢狲,顷刻间便会粉身碎骨!

静室内死寂得可怕,只有首辅压抑的咳嗽声。

佛珠碾过经文的“沙沙”声,以及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沉水香的烟雾袅袅上升,在昏黄的灯光下扭曲变幻,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

赵文谦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深知恩师此刻的暴怒与恐惧,皆源于那本无法理解、无法防御的玄黑奏折。

那东西太邪门了!

无视权柄,无视威严,如同最卑贱的市井泼皮,用最下作的方式,精准地撕扯着恩师最在意的东西。

脸面、权威、以及对朝局的掌控力!

静心咒?

恩师日夜默诵,甚至将“静心咒”三字刻入《金刚经》扉页。

贴身携带,时时摩挲,可结果呢?

非但未能静心,反而因强行压抑那邪异冲击,郁结于心,咳血更甚!

那邪力如同附骨之疽,越是抵抗,反噬越凶!

“恩师”赵文谦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亵渎的念头,在他绝望的脑海中疯狂滋生。

他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试探。

“那妖书邪异非常,惑乱心神,直侵紫府,恩师万金之躯,岂可再受其荼毒?学生斗胆,有一愚见,或可稍解恩师烦忧”

首辅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如同生锈的门轴,死死盯住赵文谦,那目光阴鸷得如同淬了毒的匕首。

“说。”

赵文谦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寒,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

“既然那妖书所载文字,会化作邪异图景,惑乱心神。”

“学生以为,或可效法古人[替身]之法?”

“寻一二心智坚韧、八字过硬、命格凶煞之人,先由他们代为[品鉴]那奏折内容!”

“待其看过之后,再由他们口述其中。”

“呃,其中[核心要旨]予恩师知晓。”

“如此或可滤去那些妖异图景、魔音蛊惑之扰,只取其文字本意?”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首辅的脸色,补充道。

“此等人选,诏狱死囚之中,或可觅得”

“替身?”首辅枯眉紧锁,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茫然和极度的不悦。

让卑贱的死囚,替他这当朝首辅,先行承受那妖书的“品鉴”?

简直是奇耻大辱!

“正是!”赵文谦见恩师没有立刻斥责,胆子稍壮,语速加快。

“恩师身份贵重,心神系于社稷,万不可再受那妖书邪气侵扰。”

“此乃权宜之计,只为滤去邪祟,保全恩师心神,以图后计!”

“那些死囚,命如草芥,能为恩师分忧,已是天大的造化!”

静室内再次陷入死寂。

昏黄的烛火跳跃着,将首辅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枯瘦的手指依旧碾着《心经》,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沙沙”声不再那么刺耳,反而带上了一丝犹疑的、仿佛在权衡利弊的节奏。

滤去妖异图景,只取文字本意。

找替身,承受那邪物第一波冲击。

保全心神,以图后计。

浑浊的老眼深处,那滔天的怒火和惊悸如同退潮般缓缓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幽深的算计。

赵文谦的话,如同黑暗中投入的一颗火星。

瞬间点燃了他求生的本能和权谋者根植于骨髓的冷酷!

是啊!

他为何要亲自去碰那邪物?

为何要亲自承受那如同凌迟般的羞辱和折磨?

他是当朝首辅!

执掌乾坤!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有的是人,可以替他挡灾!

替他承受那万蚁噬心之苦!

那些死囚,烂命一条,能替他分担一二邪祟,是他们的福分!

“心智坚韧,八字过硬,命格凶煞。”

首辅沙哑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枯唇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而诡异的弧度,如同古墓中裂开的石像。

“何处寻此等人?”

赵文谦见恩师意动,心头一松,连忙道。

“恩师明鉴!大理寺诏狱之中,死囚牢最底层,关押着一名唤作[疤狼]的江洋大盗!”

“此人乃北境马匪出身,杀人如麻,身负十七条人命,判了秋后凌迟!”

“据牢头言,此人受尽酷刑,哼都不哼一声,心志之坚,如铁似钢!”

“且命犯天煞孤星,克死父母妻儿,八字极硬!正是绝佳的[品鉴]之材!”

“诏狱死囚[疤狼]”首辅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眼底的幽光越来越盛。

他捻动佛珠(新换的)的手彻底停了下来,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好。”一个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字眼,从首辅干裂的唇间吐出。

他缓缓抬起眼皮,看向赵文谦,那目光如同毒蛇般阴冷粘腻。

“此事,交由你去办。带他来。莫要让老夫失望。”

“学生遵命!”赵文谦心头一凛,连忙躬身领命,后背的寒意更甚。

他明白,这“带他来”背后,意味着何等残酷的筛选和不可告人的手段。

“还有”首辅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

枯手从《心经》下抽出一卷同样深蓝色封皮、但边缘磨损更甚的《金刚经》,缓缓翻开至扉页。

昏黄的灯光下,扉页空白处,赫然用尖锐之物刻着三个深入纸背、带着怨毒执念的小字静心咒。

“将此经[赐]予那[疤狼]。”

枯指在那“静心咒”刻痕上用力划过,指甲刮擦纸张发出刺耳的轻响。

“告诉他,三日内,诵经万遍,静心涤虑。”

“三日后,老夫要[试折]。”

一个时辰后。

首辅府邸,最深处的暗室。

沉重的生铁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长鸣,缓缓向内开启。

一股混杂着浓重血腥、霉腐、铁锈和绝望气息的阴风,如同地府刮来的寒流。

猛地从门内扑出,吹得门外举着火把的护卫,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暗室不大,四壁皆是冰冷坚硬、布满湿滑苔痕的花岗岩。

只在角落点着一盏如豆的、冒着黑烟的油灯,光线昏暗得只能勉强视物。

室内空无一物,唯有中央矗立着一副锈迹斑斑、沾着深褐色污迹的刑架。

刑架上,用粗糙沉重的铁链锁着一个魁梧的身影。

火把的光跳跃着,照亮了那人。

衣衫早已破烂成布条,勉强遮体,露出的皮肤上布满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狰狞鞭痕、烙铁印和刀疤,如同在古铜色的躯体上绘满了地狱的图腾。

乱发如同枯草般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刚硬、带着一道深刻刀疤、从嘴角一直撕裂到耳根的下颌。

他低垂着头,如同死物般毫无声息,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浓烈的血腥气和一种野兽般的、仿佛来自尸山血海的凶戾气息,如同实质的冰寒,从他身上弥漫开来,让举着火把的护卫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赵文谦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那股刺鼻的恶臭。

跟在两名面无表情、气息阴冷的护卫身后,踏入这阴森之地。

他不敢看刑架上那如同人形凶兽般的影子,只对着阴影深处、端坐在一张紫檀椅上的枯槁身影,躬身低语。

“恩师,人带到了。此獠便是[疤狼],北境马匪头子,杀人如麻,命硬得很。”

首辅枯槁的身影完全笼罩在角落的阴影里。

只有那捻着新佛珠(第三串)的枯指,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下偶尔反射一点幽光。

浑浊的目光,如同审视一件死物般,缓缓扫过刑架上那具伤痕累累、却依旧散发着不屈凶性的躯体。

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冰冷的评估和一丝病态的期待。

他枯瘦的手从宽大的紫袍袖中伸出,手中拿着那卷扉页刻着“静心咒”的《金刚经》。

他缓步走到刑架前,步履缓慢而无声,如同飘行的幽灵。

昏黄的灯光下,扉页上“如是我闻”几个庄严肃穆的大字,与旁边那狰狞扭曲的“静心咒”刻痕形成诡异的对比。

首辅伸出枯瘦如柴的食指,指甲泛着青灰色。

他用那尖锐的指甲,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意味,在《金刚经》扉页“静心咒”刻痕的下方,又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三个更小的字。

万遍。

刻痕深入纸背,带着一股阴冷的执念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赏他。”首辅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他将那卷被双重刻下诅咒般字迹的《金刚经》,如同施舍一块腐肉般,随手丢在刑架下冰冷潮湿、混杂着暗褐色污迹的地面上。

枯瘦的手指抬起,指向刑架上那如同死寂凶兽般的疤脸汉子,对着护卫,也仿佛对着这暗室中无形的存在,下达了最终的指令。

“给他三日。”

“诵经,静心。”

“万遍。”

“三日后”

首辅浑浊的老眼在阴影中闪过一丝幽光,枯唇开合,吐出最后两个字,如同冰锥砸落。

“试折。”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发出沉闷的巨响。

隔绝了暗室内最后一丝光线,也隔绝了那如同凶兽般死寂却又暗流汹涌的喘息。

唯有那本被遗弃在冰冷污秽地面、扉页刻着“静心咒”和“万遍”的《金刚经》。

在绝对的黑暗和浓郁的血腥气中,仿佛散发着微弱的、不祥的幽光。

静室内,首辅重新坐回紫檀椅,枯瘦的手指再次捻动起新的紫檀佛珠。

这一次,“沙沙”声似乎顺畅了些许。

他浑浊的老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底深处。

那被沙雕奏折反复蹂躏的心塞烦躁。

似乎被一种新的、更加幽暗冰冷的算计所取代。

妖书?

言冰云?

且看是尔等妖邪惑乱人心。

还是老夫的“静心替身”能破尔邪法!

(静心咒?万遍?)

(暗室中,锁链下的疤狼,枯草般的乱发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阴影里,那布满血污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起一个近乎撕裂的、无声的弧度。)

(凶兽的静心,是舔舐獠牙,等待撕咬猎物的时机。)

(三日?万遍?)

(这老东西,是在给自己准备祭品吗?)

朝堂热搜:言尚书的魔性奏折又双叒叕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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