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春风本应和煦,吹过京都的街巷.

却裹挟着一股粘稠的、带着腐朽气息的阴寒。

阳光照在琉璃瓦上,金灿灿的,却照不进某些人心底的晦暗角落。

市井之间,一种看不见摸不着.

却比刀剑更锋利的“东西”,正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

东市,“忘忧茶寮”的招牌在风中吱呀作响。

正值午后,茶客满座.

嗑瓜子的“咔吧”声、茶碗碰撞的叮当声、嗡嗡的议论声交织成一片。

往日里说些才子佳人、狐仙鬼怪故事的说书先生.

今日却红光满面,唾沫星子横飞,仿佛打了鸡血。

“列位看官!您道那日紫宸殿上,是何等光景?!”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亲历者般的惊悚.

“妖书!妖书现世啊!那玄黑封皮一掀开。我的老天爷!

登时是阴风惨惨,鬼哭神嚎!

一只丈许长的吊睛白额猫妖虚影,当场就扑了出来!

抱着陛下的龙腿就嚎啕大哭!

眼泪珠子跟冰雹似的往下砸!

哭得那叫一个委屈哟!

满朝文武,当场就吓瘫了一半!”

他唾沫横飞,手舞足蹈。

将奏折上“猫猫流泪.jpg”的委屈形象。

无限妖魔化、具象化。

“这还不算完!”说书先生猛地压低声音,带着神秘和恐惧。

紧接着!

一只叼着死人骨头、戴着墨镜的熊猫精又跳了出来!

爪子一指,好家伙!

直指咱们德高望重的首辅老大人!

口吐人言,骂得那叫一个难听!

什么[老登][蛀虫]!

可怜老首辅,一生为国,清正廉明,哪受得如此奇耻大辱?

当场就气得佛珠崩裂,金殿呕血!

三升!足足呕了三升啊!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空中用力摇晃,仿佛亲眼所见。

茶客们听得目瞪口呆,瓜子都忘了嗑。

有面露惊骇的,有啧啧称奇的,更有不少面露鄙夷和愤怒。

“妖孽!此乃祸国妖孽啊!”

“那言尚书看着人模人样,竟是妖人?!”

“难怪!难怪首辅大人呕血!此等妖书,蛊惑君心,败坏朝纲,实乃亡国之兆!”

流言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

在“忘忧茶寮”里轰然炸开,又随着茶客们的脚步和议论,迅速扩散向更广阔的街巷。

西街,“墨韵斋”书坊。

这里少了茶寮的喧嚣,多了几分纸墨的沉静,却也暗流汹涌。

几个穿着半旧儒衫、面容清癯、眼神却带着刻薄的老者,正围在一张长案前。

案上摊着一张新写就的长卷,墨迹淋漓,标题触目惊心《论沙雕亡国十鉴》。

“礼崩乐坏,斯文扫地!”一个山羊胡老者痛心疾首地用枯指敲着长卷。

奏疏者,国之重器!上达天听,下安黎庶!当字字珠玑,句句肺腑!

岂能效仿那市井俚语,弄些猫狗哭嚎、蹴鞠敌颅的鬼画符?

此风一开,纲常何在?体统何存?

长此以往,君不君,臣不臣,国将不国矣!”

他将“猫猫流泪”、“敌头当球踢”等奏折内容,直接拔高到动摇国本的高度。

“何止体统!”另一个马脸文人接口,声音尖利。

那妖书惑乱人心,更是妖法!

诸位想想,那莽夫疾冲,也算边军悍将。

缘何见了那敌颅蹴鞠图,便如同恶鬼附体,咆哮金殿,扬言拧人首级?

此非妖法蛊惑,又是何物?

言冰云以此邪术操控大将,其心可诛!

“正是!”第三人捋着稀疏的胡须,阴恻恻道。

陛下恐也受其蒙蔽!

否则,焉能容此等荒诞之物玷污圣听?

吾等身为清流,读圣贤书,当以笔为戈,口诛笔伐!

将此妖书邪术,及其背后祸国殃民的妖人,钉在青史的耻辱柱上!

几人越说越激动,仿佛已化身匡扶社稷的孤忠之臣。

那篇《论沙雕亡国十鉴》被迅速誉抄多份,盖上私印。

由书坊伙计分送至各衙门、书院、以及相熟的官员府邸。

然而,其中一份誊抄稿刚被一个伙计送出书坊后门,一阵顽童的嬉闹声便传来。

“飞咯!飞高高!”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黄口小儿,眼疾手快地从伙计腋下抽走一份墨迹未干的卷轴!

那伙计猝不及防,哎哟一声。

小儿哪管什么亡国妖书,只觉得纸张结实。

三两下便将那《论沙雕亡国十鉴》叠成了一只粗糙的纸鸢。

拴上线绳,在巷子里迎风奔跑起来!

“亡国鉴”化作的纸鸢,歪歪扭扭地飞过灰墙黛瓦。

掠过挂着“言”字灯笼的尚书府高墙,最后被一阵乱风卷起,不偏不倚,挂在了兵部衙门威严的兽头檐角上。

墨黑的“亡国”二字,在风中无力地招展,如同一个荒诞的注脚。

宫墙之内,御书房。

龙涎香的气息依旧沉静。

时影并未批阅奏章,他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

窗棂半开,早春微凉的空气涌入,吹动他鬓角几缕未束的墨发。

一个身着玄色劲装、气息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影卫。

如同鬼魅般单膝跪在角落阴影里,声音低沉无波。

“启禀陛下。东市[忘忧茶寮],[猫妖哭殿]、[首辅呕血三升]之言已传遍市井。西街[墨韵斋],《论沙雕亡国十鉴》誊抄本已送入翰林院掌院、礼部侍郎等七位官员府邸。

另有一份被顽童叠成纸鸢,挂于兵部衙门户部主事王俭家院墙外的老槐树上。

坊间童谣渐起。

[沙雕折,猫狗哭,老登吐血三升]”

影卫的汇报精准、简洁。

不带丝毫感**彩,如同在陈述今日的天气。

时影捻动玉佩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深邃的丹凤眼望着窗外一株抽出嫩芽的海棠,目光悠远。

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市井的喧嚣与暗流。

他脸上没有任何怒意,甚至唇角还噙着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

“猫妖,熊猫精,亡国十鉴。”

他低声重复着影卫汇报中的关键词,声音如同玉石轻碰。

“倒是编得热闹。”

那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倒像是在欣赏一出编排拙劣却卖力演出的闹剧。

“首辅府邸有何动静?”时影淡淡问道。

“首辅称病告假,闭门谢客。其心腹赵文谦频繁出入大理寺诏狱。府中采买药材中,静心安神类陡增三倍。另有府中下人暗中收集市井流言抄本。”影卫答道。

“哦?”时影眉梢微挑,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深了一分。

“病了?倒是会挑时候。”他指尖的玉佩停止了转动,温润的玉质贴着微凉的指腹。

“由他们去。”时影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传旨,明日起,增派三倍人手,护卫言尚书府邸。若有宵小滋扰,无论何人,格杀勿论。”

“是!”影卫领命,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阴影般消失无踪。

时影的目光重新落回窗外那株海棠的嫩芽上。

流言如刀?

那便看看,是流言的刀快,还是他手中无形的网更密。

妖书惑众?亡国之兆?

他倒要看看,这盆脏水泼下来。

能浇灭几分那沙雕折子燃起的、破开沉疴的火焰?

又能否浇熄那莽夫将军眼中灼灼的金色战焰?

冷眼观潮,静待其变。

帝王心术,有时只需一默。

尚书府门前,青石板路被车轮碾过,发出单调的声响。

一辆简朴的青帷小轿在护卫的簇拥下,缓缓停在府门前。

一只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轿帘内伸出,指尖带着久病的凉意。

言冰云撩开轿帘一角,正欲下轿。

一阵孩童清脆却刺耳的嬉闹歌谣声,毫无征兆地顺着风钻进轿帘缝隙。

“沙雕折!沙雕折!猫猫哭!狗狗叫!”

“老登气得吐了血!将军变成大傻冒!”

“妖书祸国要亡朝!你说好笑不好笑?哈哈!”

歌声尖利,充满了孩童的懵懂与模仿的恶意。

言冰云撩帘的手猛地一顿!

本就苍白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剧烈的羞耻和愤怒,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妖书祸国?

亡朝?

这些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他推行新政,呕心沥血,甚至不惜折损自身。

到头来,在孩童口中,竟成了祸国殃民的妖人?!

他深潭般的眼眸骤然收缩,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巷口,几个总角小儿正围成一圈。

拍着手,跳着脚,一遍又一遍地唱着那荒诞恶毒的童谣。

其中一个稍大的孩子,手里还挥舞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那纸的颜色和质地,竟与他在“墨韵斋”外惊鸿一瞥的《论沙雕亡国十鉴》誊抄稿一模一样!

更刺目的是,就在那群嬉闹孩童身后的灰墙上。

不知被谁用粗糙的朱砂,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大大的、简陋的人头像。

虽然线条粗劣,但那清瘦的轮廓,紧抿的薄唇,还有标志性的、带着浓重青黑的眼窝,分明画的就是他言冰云!

而那人像的眉心处,赫然被点上了一颗硕大的、猩红刺目的“祸水”痣!

“祸水”!

亡国祸水?!

“呃”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言冰云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死死抓住轿厢边缘才勉强稳住。

指尖因用力而深深陷入木质厢壁,留下几道白痕。

轿外护卫察觉到异样,低声询问。

“大人?”

“无事。”言冰云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放下轿帘,隔绝了外面刺耳的童谣和那扎眼的画像,疲惫地靠回冰冷的轿厢内壁。

轿子重新启动,驶入府门。

书房内,浓重的药味也压不住心头的苦涩。

他坐在书案后,看着案头那份刚刚由门房呈上的。

署名“清流寒士泣血上陈”的《谏言尚书止妖书疏》。

通篇骈四俪六,引经据典,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将“沙雕奏折”斥为“惑乱君心、败坏朝纲、引蛮力祸国”的妖邪之源。

将他言冰云描绘成包藏祸心、以邪术操控大将、意图颠覆江山的妖人!

“妖人,祸水,亡国”言冰云喃喃自语。

指尖拂过奏疏上那些力透纸背、充满“正义”怒火的墨字,指尖冰凉。

他为国为民,宵衣旰食,呕心沥血。

甚至不惜折损寿元,到头来,竟落得如此污名?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比反噬更深的寒意,从骨髓深处渗出。

“咳咳,咳咳咳!”压抑了许久的呛咳再也无法控制。

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袭来!

他剧烈地弓起身子,用手死死捂住嘴。

瘦削的肩胛骨在单薄的衣衫下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碎裂。

这一次,咳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猛烈,都要长久。

好半晌,咳嗽才渐渐止息。

他喘息着,摊开紧捂的手掌。

掌心,赫然是一小滩粘稠的、带着暗红血块的液体。

那是被强行压下的心头之血。

更刺目的是,几点滚烫的鲜血,正正溅落在摊开的那份《谏言尚书止妖书疏》的落款处。

将“泣血上陈”四个字,染得一片猩红、妖异。

“泣血上陈”

言冰云看着那被自己鲜血染红的四个字,苍白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极其惨淡、近乎荒诞的冷笑。

这“血”,到底是谁在“泣”?

这“妖”,又究竟是何人心中所生?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洞开的窗棂。

望向阴沉沉的、仿佛酝酿着更大风暴的天空。

流言如刀,刀刀见血。

这舆论的绞索,已悄然套上了他的脖颈。

而下一轮的朝堂攻讦,恐怕已在路上。

朝堂热搜:言尚书的魔性奏折又双叒叕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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