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本应和煦,吹过京都的街巷,却裹挟着一股粘稠的、带着腐朽气息的阴寒。阳光照在琉璃瓦上,金灿灿的,却照不进某些人心底的晦暗角落。
市井之间,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比刀剑更锋利的“东西”,正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
东市,“忘忧茶寮”的招牌在风中吱呀作响。正值午后,茶客满座,嗑瓜子的“咔吧”声、茶碗碰撞的叮当声、嗡嗡的议论声交织成一片。
往日里说些才子佳人、狐仙鬼怪故事的说书先生,今日却红光满面,唾沫星子横飞,仿佛打了鸡血。
“列位看官!您道那日紫宸殿上,是何等光景?!”说书先生一拍醒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亲历者般的惊悚,“妖书!妖书现世啊!那玄黑封皮一掀开。我的老天爷!
登时是阴风惨惨,鬼哭神嚎!一只丈许长的吊睛白额猫妖虚影,当场就扑了出来!抱着陛下的龙腿就嚎啕大哭!眼泪珠子跟冰雹似的往下砸!哭得那叫一个委屈哟!满朝文武,当场就吓瘫了一半!”
他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将奏折上“猫猫流泪.jpg”的委屈形象,无限妖魔化、具象化。
“这还不算完!”说书先生猛地压低声音,带着神秘和恐惧,“紧接着!一只叼着死人骨头、戴着墨镜的熊猫精又跳了出来!爪子一指,好家伙!直指咱们德高望重的首辅老大人!口吐人言,骂得那叫一个难听!什么[老登][蛀虫]!
可怜老首辅,一生为国,清正廉明,哪受得如此奇耻大辱?当场就气得佛珠崩裂,金殿呕血!三升!足足呕了三升啊!”他伸出三根手指,在空中用力摇晃,仿佛亲眼所见。
茶客们听得目瞪口呆,瓜子都忘了嗑。有面露惊骇的,有啧啧称奇的,更有不少面露鄙夷和愤怒。
“妖孽!此乃祸国妖孽啊!”
“那言尚书看着人模人样,竟是妖人?!”
“难怪!难怪首辅大人呕血!此等妖书,蛊惑君心,败坏朝纲,实乃亡国之兆!”
流言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在“忘忧茶寮”里轰然炸开,又随着茶客们的脚步和议论,迅速扩散向更广阔的街巷。
西街,“墨韵斋”书坊。这里少了茶寮的喧嚣,多了几分纸墨的沉静,却也暗流汹涌。几个穿着半旧儒衫、面容清癯、眼神却带着刻薄的老者,正围在一张长案前。案上摊着一张新写就的长卷,墨迹淋漓,标题触目惊心《论沙雕亡国十鉴》。
“礼崩乐坏,斯文扫地!”一个山羊胡老者痛心疾首地用枯指敲着长卷,“奏疏者,国之重器!上达天听,下安黎庶!当字字珠玑,句句肺腑!岂能效仿那市井俚语,弄些猫狗哭嚎、蹴鞠敌颅的鬼画符?此风一开,纲常何在?体统何存?长此以往,君不君,臣不臣,国将不国矣!”他将“猫猫流泪”、“敌头当球踢”等奏折内容,直接拔高到动摇国本的高度。
“何止体统!”另一个马脸文人接口,声音尖利,“那妖书惑乱人心,更是妖法!诸位想想,那莽夫疾冲,也算边军悍将,缘何见了那敌颅蹴鞠图,便如同恶鬼附体,咆哮金殿,扬言拧人首级?此非妖法蛊惑,又是何物?言冰云以此邪术操控大将,其心可诛!”
“正是!”第三人捋着稀疏的胡须,阴恻恻道,“陛下恐也受其蒙蔽!否则,焉能容此等荒诞之物玷污圣听?吾等身为清流,读圣贤书,当以笔为戈,口诛笔伐!将此妖书邪术,及其背后祸国殃民的妖人,钉在青史的耻辱柱上!”
几人越说越激动,仿佛已化身匡扶社稷的孤忠之臣。那篇《论沙雕亡国十鉴》被迅速誉抄多份,盖上私印,由书坊伙计分送至各衙门、书院、以及相熟的官员府邸。
然而,其中一份誊抄稿刚被一个伙计送出书坊后门,一阵顽童的嬉闹声便传来。
“飞咯!飞高高!”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黄口小儿,眼疾手快地从伙计腋下抽走一份墨迹未干的卷轴!那伙计猝不及防,哎哟一声。小儿哪管什么亡国妖书,只觉得纸张结实,三两下便将那《论沙雕亡国十鉴》叠成了一只粗糙的纸鸢,拴上线绳,在巷子里迎风奔跑起来!
“亡国鉴”化作的纸鸢,歪歪扭扭地飞过灰墙黛瓦,掠过挂着“言”字灯笼的尚书府高墙,最后被一阵乱风卷起,不偏不倚,挂在了兵部衙门威严的兽头檐角上。墨黑的“亡国”二字,在风中无力地招展,如同一个荒诞的注脚。
宫墙之内,御书房。
龙涎香的气息依旧沉静。时影并未批阅奏章,他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窗棂半开,早春微凉的空气涌入,吹动他鬓角几缕未束的墨发。
一个身着玄色劲装、气息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影卫,如同鬼魅般单膝跪在角落阴影里,声音低沉无波:
“启禀陛下。东市[忘忧茶寮],[猫妖哭殿]、[首辅呕血三升]之言已传遍市井。西街[墨韵斋],《论沙雕亡国十鉴》誊抄本已送入翰林院掌院、礼部侍郎等七位官员府邸。
另有一份被顽童叠成纸鸢,挂于兵部衙门户部主事王俭家院墙外的老槐树上。坊间童谣渐起:[沙雕折,猫狗哭,老登吐血三升]”
影卫的汇报精准、简洁,不带丝毫感**彩,如同在陈述今日的天气。
时影捻动玉佩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深邃的丹凤眼望着窗外一株抽出嫩芽的海棠,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市井的喧嚣与暗流。他脸上没有任何怒意,甚至唇角还噙着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
“猫妖,熊猫精,亡国十鉴”他低声重复着影卫汇报中的关键词,声音如同玉石轻碰,“倒是编得热闹。”那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倒像是在欣赏一出编排拙劣却卖力演出的闹剧。
“首辅府邸有何动静?”时影淡淡问道。
“首辅称病告假,闭门谢客。其心腹赵文谦频繁出入大理寺诏狱。府中采买药材中,静心安神类陡增三倍。另有府中下人暗中收集市井流言抄本。”影卫答道。
“哦?”时影眉梢微挑,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深了一分,“病了?倒是会挑时候。”他指尖的玉佩停止了转动,温润的玉质贴着微凉的指腹。
“由他们去。”时影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传旨,明日起,增派三倍人手,护卫言尚书府邸。若有宵小滋扰,无论何人,格杀勿论。”
“是!”影卫领命,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阴影般消失无踪。
时影的目光重新落回窗外那株海棠的嫩芽上。流言如刀?那便看看,是流言的刀快,还是他手中无形的网更密。妖书惑众?亡国之兆?
他倒要看看,这盆脏水泼下来,能浇灭几分那沙雕折子燃起的、破开沉疴的火焰?又能否浇熄那莽夫将军眼中灼灼的金色战焰?
冷眼观潮,静待其变。帝王心术,有时只需一默。
尚书府门前,青石板路被车轮碾过,发出单调的声响。一辆简朴的青帷小轿在护卫的簇拥下,缓缓停在府门前。一只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轿帘内伸出,指尖带着久病的凉意。
言冰云撩开轿帘一角,正欲下轿。
一阵孩童清脆却刺耳的嬉闹歌谣声,毫无征兆地顺着风钻进轿帘缝隙:
“沙雕折!沙雕折!猫猫哭!狗狗叫!”
“老登气得吐了血!将军变成大傻冒!”
“妖书祸国要亡朝!你说好笑不好笑?哈哈!”
歌声尖利,充满了孩童的懵懂与模仿的恶意。
言冰云撩帘的手猛地一顿!本就苍白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剧烈的羞耻和愤怒,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妖书祸国?亡朝?
这些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他推行新政,呕心沥血,甚至不惜折损自身,到头来,在孩童口中,竟成了祸国殃民的妖人?!
他深潭般的眼眸骤然收缩,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巷口,几个总角小儿正围成一圈,拍着手,跳着脚,一遍又一遍地唱着那荒诞恶毒的童谣。其中一个稍大的孩子,手里还挥舞着一张皱巴巴的纸。那纸的颜色和质地,竟与他在“墨韵斋”外惊鸿一瞥的《论沙雕亡国十鉴》誊抄稿一模一样!
更刺目的是,就在那群嬉闹孩童身后的灰墙上,不知被谁用粗糙的朱砂,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大大的、简陋的人头像。虽然线条粗劣,但那清瘦的轮廓,紧抿的薄唇,还有标志性的、带着浓重青黑的眼窝,分明画的就是他言冰云!
而那人像的眉心处,赫然被点上了一颗硕大的、猩红刺目的“祸水”痣!
“祸水”!
亡国祸水?!
“呃”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言冰云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死死抓住轿厢边缘才勉强稳住。指尖因用力而深深陷入木质厢壁,留下几道白痕。
轿外护卫察觉到异样,低声询问:“大人?”
“无事。”言冰云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放下轿帘,隔绝了外面刺耳的童谣和那扎眼的画像,疲惫地靠回冰冷的轿厢内壁。轿子重新启动,驶入府门。
书房内,浓重的药味也压不住心头的苦涩。
他坐在书案后,看着案头那份刚刚由门房呈上的、署名“清流寒士泣血上陈”的《谏言尚书止妖书疏》。
通篇骈四俪六,引经据典,字字如刀,句句诛心,将“沙雕奏折”斥为“惑乱君心、败坏朝纲、引蛮力祸国”的妖邪之源,将他言冰云描绘成包藏祸心、以邪术操控大将、意图颠覆江山的妖人!
“妖人,祸水,亡国”言冰云喃喃自语,指尖拂过奏疏上那些力透纸背、充满“正义”怒火的墨字,指尖冰凉。他为国为民,宵衣旰食,呕心沥血,甚至不惜折损寿元,到头来,竟落得如此污名?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比反噬更深的寒意,从骨髓深处渗出。
“咳咳,咳咳咳!”压抑了许久的呛咳再也无法控制,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袭来!他剧烈地弓起身子,用手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肩胛骨在单薄的衣衫下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碎裂。
这一次,咳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猛烈,都要长久。
好半晌,咳嗽才渐渐止息。他喘息着,摊开紧捂的手掌。
掌心,赫然是一小滩粘稠的、带着暗红血块的液体。那是被强行压下的心头之血。更刺目的是,几点滚烫的鲜血,正正溅落在摊开的那份《谏言尚书止妖书疏》的落款处,将“泣血上陈”四个字,染得一片猩红、妖异。
“泣血上陈”
言冰云看着那被自己鲜血染红的四个字,苍白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极其惨淡、近乎荒诞的冷笑。
这“血”,到底是谁在“泣”?
这“妖”,又究竟是何人心中所生?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洞开的窗棂,望向阴沉沉的、仿佛酝酿着更大风暴的天空。流言如刀,刀刀见血。这舆论的绞索,已悄然套上了他的脖颈。而下一轮的朝堂攻讦,恐怕已在路上。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