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死寂如坟。
方才那场由王德海主导的、荒诞到极致的颜文字模仿秀,御史大人抱柱泣血的控诉,还有满堂压抑不住的嗤笑与周显气急败坏的怒吼。
所有的喧嚣,都在那半根焦黑的狼骨签“啪嗒”落地、滚过金砖的瞬间,被彻底冻结。
无数道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在王德海脚下那截不起眼的黑色骨头上。那上面沾着些焦黑的肉屑,在殿顶琉璃瓦透下的天光里,泛着诡异的油光。
一股难以言喻的膻腥气味,混合着淡淡的、仿佛硝石燃烧后的硫磺气息,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霸道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与王德海之前竭力渲染的、奏折上那幻想中的“烤肉香”形成了尖锐而讽刺的对比。
蛮荒,野性,带着血与火的气息。这是北境草原深处才有的味道。
王德海那张刚刚还因为模仿“小烧烤”而容光焕发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惨白得如同金銮殿外的汉白玉阶。豆大的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滚落,砸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筛糠般抖了起来,宽大的袍袖也跟着簌簌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瘫软在地。
“陛下。奴才”他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惊恐绝望地望向御阶之上。
御座之巅,年轻的帝王时影,面上那丝因荒诞闹剧而残留的极淡兴味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潭寒冰般的冷冽。
他深邃的丹凤眼微微眯起,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洞穿一切的审视和无声的威压,缓缓扫过地上那截狼骨签,最终落在王德海惊恐扭曲的脸上。
那目光没有暴怒,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仿佛在无声地质问:北境?暗通款曲?还是这阉奴背后,另有其人?
死寂的空气里,另一股压抑的焦糊味悄然弥漫。
首辅枯瘦的手指依旧死死捻着那串新换的紫檀佛珠。指腹与坚硬珠面高速摩擦,发出细微却刺耳的“滋滋”声,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烟,正顽强地从他紧握的指缝中钻出。
方才王德海的模仿秀和御史的嚎啕,如同魔音灌脑,将他的心神搅得天翻地覆,连这最后的静心屏障都险些崩溃。此刻,这截突兀出现的、带着北境蛮族气息的狼骨签,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压抑许久的怒火与猜疑!
“呵”一声沙哑刺耳的冷笑,如同砂纸摩擦过朽木,突兀地打破了死寂。首辅抬起浑浊的眼,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阴鸷,直刺抖若筛糠的王德海。
“北境狼族的腿骨签?倒是稀罕物。王公公”他刻意拖长了腔调,每个字都淬着毒,“你一个深宫内侍,何时竟与那茹毛饮血、不通教化的草原蛮子有了勾连?这骨签上的膻腥,莫不是替你主子传递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秘烤]方子?”
这诛心之言,字字如刀!不仅坐实了骨签的来历,更将“勾结外族”的滔天罪名,隐隐指向了王德海背后可能存在的指使者!殿内气氛瞬间绷紧到极致,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奴才冤枉!天大的冤枉啊陛下!!!”
王德海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嚎!他整个人猛地扑倒在地,额头狠狠砸向冰冷的金砖,“咚”的一声闷响,听得人牙酸!他涕泪横流,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首辅大人明鉴!陛下明鉴啊!奴才怎敢!这绝非什么蛮族信物!此乃奴才老家,关外苦寒之地,一位老萨满所赐的驱邪避凶的法器啊!”他语无伦次,急急分辩,手指胡乱地指向地上那截焦黑的骨头。
“您闻闻!这硫磺味儿!是萨满做法时引天火焚烧祭品留下的!专克那等污秽邪祟之物!”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扫过御案上那本幽光内敛的玄黑奏折,又飞快垂下,仿佛那是什么噬人的凶兽。
“奴才也是怕再被那[妖书]邪气侵扰心神,才贴身带着这萨满法器护体!方才定是驱邪时动作太大,不慎掉落!奴才万万不敢有异心!陛下!首辅大人!奴才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啊!!!”
他哭喊得声嘶力竭,额头在金砖上磕得通红一片。这番说辞,将萨满、法器、驱邪、妖书串联起来,听起来荒诞不经,却又诡异地与眼前这魔性奏折和朝堂光怪陆离的景象隐隐契合。
殿内一片诡异的沉默。年轻官员们面面相觑,眼神惊疑不定。萨满?驱邪?这借口未免太过离奇。可若非如此,一个深宫太监,如何解释这带着北境蛮族气息的骨签?莫非真是为了对抗那本诡异的奏折?
周显等人脸色铁青,显然不信这套鬼话,嘴唇翕动着还想再攻讦。然而御座之上,时影冰冷的视线在王德海涕泪横流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地上那截焦黑的骨头,最后落回首辅那捻着冒烟佛珠的手上。
帝王眼中深沉的寒意并未消融,却也没有立刻发作。他只是极淡地挥了下手,声音听不出喜怒:
“拖下去。杖二十,禁足一月。此物”他目光示意那狼骨签,“交由内廷司查验。”
“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王德海如蒙大赦,不顾额头红肿,连连叩首,被两个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拖了下去,那截焦黑的狼骨签也被小心拾起带走。
一场可能掀起滔天巨浪的风波,似乎被帝王以这种看似“小惩大诫”的方式暂时按下了暂停键。但殿内紧绷的气氛并未缓解,那骨签带来的猜疑和北境的阴影,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首辅捻动佛珠的手指,因用力过度,指腹被灼热的紫檀珠面烫得生疼,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他看着王德海被拖走的方向,浑浊的老眼中掠过一丝极其阴冷的厉色。
阉奴狡辩?萨满法器?笑话!这妖书邪异,连带着这宫里的魑魅魍魉都跳出来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必须夺回对信息的掌控!必须将那魔性奏折带来的精神污染彻底隔绝!
三日后。首辅府邸,密室。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压抑的、令人不安的静默。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只有几盏长明灯幽幽地燃烧着,在墙壁上投下摇晃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首辅端坐于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愈发灰败枯槁。他面前,垂手肃立着一个身形异常高大的男子。此人穿着一身毫无装饰的铁灰色劲装,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的瓷白色面具,只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眼孔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
他站得笔直,如同石雕,连呼吸都微不可闻,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非人的僵硬和冰冷。这便是首辅耗费心力,从死士营中层层筛选、又用秘药和残酷手段反复锤炼出来的新“替身”代号“铁面”。据说意志如铁,心冷似冰,对痛苦和情绪的感知异于常人地迟钝。
“知道你的职责吗?”首辅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锈铁摩擦。
“是。”铁面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沉闷、平板,毫无起伏,像是一块石头在说话,“阅览目标奏折,过滤冗余杂音,摘录核心内容,口述予主人。”每一个字都像是尺子量过,精准而冰冷。
“冗余杂音?”首辅枯槁的手指敲击着光滑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眼神锐利如鹰隼,“记住,是那些扭曲心智的图画!是那些疯癫狂躁的呐喊!是那些蛊惑人心的符号!还有那些试图钻进你脑子里的、乱七八糟的情绪!”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神经质的尖锐,“一个字!一个符号!都不准漏给老夫!老夫只要骨头!最干!最硬!最核心的那根骨头!明白吗?!”
“明白。”铁面依旧是那副毫无波澜的腔调,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首辅死死盯着他那双面具孔洞后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人类的情绪波动,却只看到一片死寂的深潭。他挥了挥手,一张誊抄的奏折副本被心腹恭敬地呈送到铁面手中。那是言冰云今日呈上的最新奏折副本,关于强军计划中北境边军冬装补给事宜的补充陈情。
铁面伸出带着黑色手套的手,稳稳接过。他的动作依旧带着那种刻板的僵硬感。他低下头,面具孔洞后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扫描纸面上的文字与图案。
室内只剩下纸张翻动时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以及长明灯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首辅紧盯着铁面,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又想去捻那串紫檀佛珠,却在触碰到指腹上烫伤的刺痛时猛地顿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铁面站立的姿势没有丝毫变化,只有眼珠在面具后极其缓慢地移动着。
突然!
铁面那如同石雕般稳固的身躯,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他握着奏折副本的手指猛地收紧!坚韧的纸张在他戴着黑色手套的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呃”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闷哼,透过冰冷的面具传出!那平板无波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首辅瞳孔骤缩!
只见铁面那覆盖在瓷白面具下的脖颈处,青筋如同苏醒的毒蛇般猛地贲张、凸起!铁灰色的劲装下,宽阔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他那双一直垂在身侧、如同铁铸般稳定的手,此刻竟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感,仿佛他体内正有两股无形的巨力在疯狂撕扯!
昏黄的灯光下,首辅清晰地看到,铁面那毫无表情的瓷白面具边缘,一缕极其刺目的猩红,正沿着他紧抿的唇线,无声无息地、缓慢地蜿蜒渗出!滴落在他铁灰色的前襟上,迅速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口吐白沫!不,是血沫!
这以意志如铁、心冷似冰著称的死士替身,在仅仅阅读副本、并未直面那本诡异奏折真身的情况下,竟然被那魔性的力量冲击得口角溢血!
“说!”首辅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暴戾瞬间攫住了他,猛地一拍扶手,厉声喝道,“上面到底写了什么?!核心是什么?!”
铁面的身体再次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首辅的厉喝是一记重锤砸在他身上。他猛地抬起头,面具孔洞后的眼神剧烈地闪烁着,如同风中残烛,充满了混乱、痛苦和一种被强行撕裂的茫然!那平板无波的声音彻底破碎,变得嘶哑、断续,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末将请战”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似乎在竭力对抗着脑海中某个咆哮的金色光影(疾冲Q版:给老子冲!.GIF),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自然的亢奋,又瞬间跌落,变得虚弱而混乱。
“战意高昂,需速增派冬衣,粮秣”他仿佛在无数个嘈杂的声音碎片中艰难地捕捉着信息,“伙房保障,肉食、热食,尤其火”那个“锅”字仿佛带着灼热的魔力,烫得他舌头打结,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最终化为一个含糊不清的尾音和嘴角涌出的更多血沫,“后勤保障,至关重要”
铁面终于“说”完了。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猛地佝偻下去,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面具边缘滴落的血沫在光洁的密室地面上汇成了一小滩刺目的红。那身铁灰色的劲装,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了一大片。
密室中一片死寂。
首辅的脸色,由铁青转为酱紫,最后化为一片可怕的灰败。他枯瘦的手掌死死抓着太师椅的紫檀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手背上青筋暴跳,仿佛下一刻就要将那坚硬如铁的扶手生生捏碎!
过滤了?
冗余杂音去掉了?
只剩下最干最硬的核心骨头?
“末将请战,变[请速增兵]?”
“火锅管够,变[后勤保障肉食热食]?!”
“给老子冲!爽!没了?!就剩下个[战意高昂]?!”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被愚弄的暴怒和深不见底的憋闷,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枯朽的胸腔里疯狂翻涌!这摘录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干瘪!空洞!词不达意!如同嚼蜡!
如同被榨干了所有汁水、只剩下粗糙纤维的豆渣!
他从中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奏折上那雷霆万钧的“燃”之意志!感受不到那破釜沉舟的决绝!更感受不到那份能瞬间点燃三军的热血与诱惑(火锅)!
这和他想要的“核心”差了十万八千里!这甚至不如王德海那阉奴声情并茂的模仿秀!至少那模仿秀里,还带着令人心惊肉跳的魔性力量!
“废物!”首辅猛地一掌拍在身旁沉重的紫檀木小几上!杯盏跳动,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他枯瘦的身躯因暴怒而剧烈颤抖,灰败的脸上肌肉扭曲,对着还在痛苦喘息、口角溢血的铁面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这摘的什么狗屁玩意儿!一点有用的[势]都抓不住!滚!给老夫滚出去!!!”
就在这暴怒的咆哮震动密室、铁面踉跄着试图退下之际。
“砰!砰!砰!”
密室外,突然传来三声极其急促、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敲门声!声音短促而沉重,如同重锤敲在人心上!这是只有最紧急军情才能动用的传讯暗号!
首辅的咆哮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他猛地扭头,死死盯向那扇厚重的密室铁门,灰败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疑不定。一股比密室药味更浓重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
门外的心腹显然知道规矩,不敢擅入,只将一份密封的、插着代表“十万火急”的染血雁翎的军报,从门下方特设的狭窄缝隙中迅速塞了进来。
首辅枯槁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几乎是抢一般抓起了那份军报。入手沉重,带着风尘仆仆的寒意。封口处,赫然盖着北境边军特有的、狰狞的狼头火漆印!他的心猛地一沉!
他粗暴地撕开火漆,展开军报。昏黄的灯光下,那熟悉的、属于他安插在北境军中亲信的笔迹,此刻却显得凌乱而仓惶,透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恩相钧鉴:卑职万死!戌时三刻,粮秣辎重队行至[鬼见愁]峡谷,突遭不明马队伏击!来去如风,箭矢淬毒,押运校尉赵猛并麾下三百七十一人,力战,全军覆没,粮草尽焚”
“全军覆没”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首辅的眼底!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逆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从首辅口中狂喷而出!猩红的血点如同骤雨般溅落在手中那份染血的军报上,与他指腹被佛珠烫伤的刺目红痕,混成一片惊心动魄的绝望之色!
他枯瘦的身体剧烈摇晃,眼前阵阵发黑,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王德海那尖利的“滋滋”烤肉声、御史抱柱的嚎啕,还有铁面那破碎断续、词不达意的摘要。最后,定格在那半截焦黑的、带着北境硫磺膻腥味的狼骨签上!
北境,粮道,全军覆没。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他紧握的掌心响起。那串陪伴了他数日、已被捻磨得温润发烫的紫檀佛珠,终究承受不住这接踵而至的巨力冲击与心神剧震,应声而碎!坚硬的紫檀珠子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在死寂的密室里敲击出绝望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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