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弥漫着血腥、药味和一种无声惊雷过后的死寂。老太医陈院判手腕上那半枚一闪而逝、带着东珠的御制金瓜子,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言冰云心底掀起滔天巨浪,寒意瞬间浸透四肢百骸。
那耀眼的金光,与地上首辅喷溅的暗红血污、混在血泊中刺眼的苇席碎渣、以及工部李主事声嘶力竭的指证,交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阴谋巨网。
时影那句听不出喜怒的“陈院判,好针法”,如同冰水浇在滚烫的铁板上,瞬间冻结了殿内残余的嘈杂和混乱。所有的目光,惊疑不定地在气若游丝的首辅、面如死灰的周显、涕泪横流的李主事、以及那位手腕金瓜子光芒已隐没于袖中的陈老太医身上来回逡巡。
陈院判枯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捻针的手指停在半空。他缓缓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有医者的凝重和疲惫。
他对着御座方向,极其标准地躬身行礼,声音平稳无波:“老臣职责所在,不敢当陛下谬赞。首辅大人急怒攻心,痰瘀阻络,虽施针暂缓厥逆,然心脉受损,非朝夕可愈,需静养避风,切忌再动肝火。”他言语滴水不漏,将方才那惊鸿一瞥的金芒彻底掩埋。
“嗯。”时影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扫过陈院判低垂的眼帘,最终落在瘫软如泥、被几名太监小心翼翼抬起的首辅身上。“送首辅回府静养。着太医署轮值看护。”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至于周显,”时影的目光转向面无人色、浑身抖若筛糠的周显,以及他官袍上那片刺目的血污和脚下混着苇席渣的血泊,眼神冰冷如霜,“勾结工部,偷换物料,罔顾国本,构陷重臣。证据确凿,押入天牢,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严查其党羽,一应涉案,绝不姑息!”
“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啊!”周显如同被抽了筋的癞皮狗,瘫软在地,发出绝望的嚎叫,却被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凄厉的喊叫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最终消失在殿门外。
尘埃落定,却又暗流汹涌。
言冰云袖中那截焦黑的狼骨签,此刻仿佛烙铁般灼烫着他的皮肤。心脉深处那股熟悉的、被强压下的抽痛,在目睹金瓜子与苇席血污交织的冲击下,再次剧烈翻涌!
喉间腥甜上涌,他死死咬住牙关,将一声闷咳和那口逆血强行咽下,苍白的脸上瞬间泛起不正常的红潮,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退朝的钟磬声敲响,沉闷而悠长,如同为这场荒诞又血腥的朝会画上休止符。百官如同潮水般躬身退出紫宸殿,步履匆匆,神色各异,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般的压抑和更深的猜忌。
言冰云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随着人流缓缓向外挪动。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眩晕感和心脉的抽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袖中的骨签和那本幽光内敛的奏折,仿佛有千斤重。
就在他即将迈出那扇沉重的殿门时,一个穿着靛蓝色低级太监服饰、面生的小太监,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近了他。
小太监垂着头,动作极其自然隐蔽,飞快地将一个触手温软的小布包塞进了言冰云虚握的手中,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
“言大人,陛下赏您的安神之物。”
话音未落,小太监已迅速退开,混入退朝的人流中,消失不见,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言冰云脚步一顿,掌心传来那布包温软柔韧的触感。他下意识地攥紧,一股极其清冽、悠远、仿佛雨后被洗涤过的深山翠竹气息,丝丝缕缕地透过布料钻入鼻腔。
这气息清雅高洁,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神宁静的力量,瞬间驱散了一丝殿内残留的血腥和药味带来的烦恶感。
他低头,摊开手掌。
掌心静静躺着一个约莫两寸见方、用素白缎子缝制的香囊。缎子质地极好,触手温润,没有任何繁复的刺绣,只在香囊一角,用极细的银灰色丝线,绣着寥寥几笔疏淡清雅的墨竹。竹枝遒劲,竹叶萧疏,透着一股孤高清冷的韵味。正是时影御书房窗下,那几丛他最爱的湘妃竹的神韵!
这香囊,这绣工,这竹纹,还有这独特的、仿佛凝萃了竹魂的冷香。绝非凡品!是御用之物无疑!而且是极其私密、极其贴近御体的那种!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惊愕、酸涩和某种更深沉难辨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冰冷的心脉,将那尖锐的抽痛都暂时抚平了些许。时影他竟将自己御用的安神香囊赐给了他?
就在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方素缎,感受着竹纹细微的凹凸和清冽的香气时,指尖忽然在香囊边缘一个不起眼的接缝处,触碰到了什么极其坚硬、尖锐的异物!
言冰云眼神一凝!他不动声色地用指腹细细捻过那个位置。
触感冰冷!坚硬!带着金属特有的锐利!像是一根极其细小的针尖?!
他心中警铃大作!小心翼翼地捏住香囊那个角落,用指尖极其轻微地挑开一丝丝紧密的缝线缝隙。借着殿外透入的天光,他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向缝隙深处。
只见在那层层叠叠、散发着清冽竹香的药草填充物边缘,赫然斜插着半截极其细微、闪烁着森冷寒光的金针断尖!
那断针的形制、光泽与方才紫宸殿上,陈院判刺入首辅“百会穴”的金针,如出一辙!甚至断口的茬痕都带着一股熟悉的、属于太医院特制金针的冷硬质感!
这半截断针,怎么会出现在时影御赐的安神香囊里?!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方才朝堂上陈院判手腕上那半枚金瓜子的寒光,与此刻香囊中断针的冷芒,在他脑海中轰然碰撞!太医院、金针、太后宫制的金瓜子、首辅的“厥逆”。这绝非巧合!
时影他赐下这香囊,仅仅是为了安神?还是一种无声的警告?一个指向太医院、指向更深阴谋的证物?!
言冰云猛地攥紧了香囊,连同那半截冰冷的断针,指尖用力到骨节发白!清冽的竹香混合着金属的冷硬气息,形成一种诡异的矛盾感,缠绕在他鼻尖。
是夜。万籁俱寂,更深露重。
位于皇宫西侧、紧邻着冷宫区域的太医院偏殿,一处专门存放历年脉案和名贵药材底档的库房,毫无征兆地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势起得极猛、极快!赤红的火舌如同来自地狱的恶兽,疯狂地舔舐着干燥的木质梁柱和堆积如山的纸册!浓烟滚滚,直冲天际,瞬间映红了小半边宫墙!
“走水啦!太医院走水啦!!!”
凄厉的呼喊划破宫禁的宁静。铜锣声、脚步声、水桶碰撞声、宫人惊恐的哭喊声。瞬间将这片区域搅得如同沸鼎!
太监、侍卫、太医署的杂役。无数人如同没头苍蝇般冲向火场,泼水、扑打。然而火借风势,越烧越旺!那存放档案的库房如同巨大的火炉,炽热的气浪逼得人无法靠近!
珍贵的医典、秘方、还有那些记录着宫中贵胄隐秘病情的脉案。在烈焰中发出噼啪的哀鸣,化为片片飞舞的黑蝶,最终归于灰烬!
混乱持续了大半夜。直到天色将明,火势才被勉强扑灭。昔日规整肃穆的库房,已化作一片冒着青烟的焦黑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和药材焚毁后的奇异苦香。
负责清点损失和勘察火场的太监总管,在废墟边缘一处相对完好的耳房里,发现了一具蜷缩在角落的焦黑尸体。尸体早已面目全非,但从残存的服饰碎片和体型判断。
“是陈院判!”一个跟随陈院判多年的小药童,看着尸体腰间挂着的一个被烧得变形、却还能勉强辨认出“陈”字的紫铜腰牌,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当场晕厥过去。
太监总管脸色铁青,立刻封锁现场,上报。
翌日,一份盖着太医署大印的简短验尸文书,被无声无息地送到了御前,同时抄送刑部备案:
“太医署院判陈明礼,于壬寅年九月廿八日夜,当值太医院偏殿。因库房走水,受惊过度,心风猝发,不幸殁于火场。经查,体表有轻微灼痕,然非致命。脏腑无外力损伤,确系惊风猝亡。特此呈报。”
“惊风猝亡”。
四个冰冷的字,如同棺盖上的最后一颗钉子,将陈院判连同他手腕上那枚金瓜子的秘密,以及太医院偏殿这把蹊跷的“天火”,彻底封存于焦土之下。
尚书府书房。烛火如豆。
言冰云披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外袍,独自坐在书案前。案头,摊放着那份太医署关于陈院判“惊风猝亡”的文书副本。他手中,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素白的安神香囊。
香囊散发着清冽悠远的竹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然而,他的指尖却清晰地感受着香囊边缘、那半截深埋其中的金针断尖带来的冰冷与坚硬。这冷硬,如同毒刺,穿透了竹香的安抚,直抵他紧绷的神经。
窗外,更深露重,万籁俱寂,仿佛白日里那场焚毁一切的太医院大火从未发生。
言冰云的目光落在文书上那“惊风猝亡”四个刺目的字上,又缓缓移回掌心这方承载着双重意味的香囊。指尖抚过那疏淡清雅的墨竹绣纹,感受着竹纹之下隐藏的断针锋芒。
时影
这香囊是护身的符?还是钓出毒蛇的饵?
陈院判的死,是灭口?还是弃车保帅?
那半枚太后的金瓜子,又指向何方?
而“影”你在这滔天的漩涡中心,究竟在护着谁?护着这摇摇欲坠的朝局?护着这风雨飘摇的江山?还是护着这袖染墨渍、命若悬丝的我?
他缓缓收紧手指,将那方带着竹香与断针的香囊,紧紧攥入掌心。清冷的眼眸深处,倒映着跳动的烛火,也倒映着无边的夜色与更深沉的迷雾。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如同叹息,消散在寂静的书房里:
“影,你布的这局,究竟要烧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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