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烛火不安地跳动,将言冰云伏案的侧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墙壁上。那份太医署关于陈院判“惊风猝亡”的文书副本,如同烧红的烙铁,静静躺在书案一角。
素白的安神香囊搁在砚台旁,清冽的竹香丝丝缕缕,却再也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从太医院废墟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焦糊与药香混合的死亡气息。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半截深埋香囊中的金针断尖的冰冷触感,如同毒蛇的獠牙,时刻提醒着他昨夜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和那四个冰冷的字“惊风猝亡”。
时影这方香囊,究竟是护身的符,还是催命的咒?陈院判的死,是阴谋的终结,还是更深的漩涡开启?
他强迫自己将纷乱的思绪压下,铺开新的宣纸,蘸饱了浓墨。紫狼毫的笔尖悬停片刻,随即落下,笔走龙蛇,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要写《工部整饬疏》,借周显案余波,彻底清洗工部这颗被蛀空的大树!墨汁随着笔锋的转折飞溅,不可避免地再次沾染上他本就墨迹斑斑的袖口,新墨覆盖旧痕,如同他此刻深陷的泥潭,一层深过一层。
“咳咳咳”心脉深处那股熟悉的抽痛再次袭来,他不得不停下笔,用手背抵住嘴唇,压抑着胸腔里翻涌的滞闷感。书房内药味、墨味、竹香、焦糊气混杂,令人窒息。
“嗒嗒嗒”
墙角铜壶滴漏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着三更的刻度。
烛芯突然“噼啪”爆出一个灯花,火光猛地一蹿,随即又暗了下去,将整个书房的光影搅得更加动荡不安,扭曲的阴影如同无数鬼手在墙壁上舞动。
就在这光影明灭、心神紧绷的一刹那!
言冰云眼角的余光,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
书房那扇紧闭的、糊着高丽纸的雕花木窗,靠近右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或许是被虫蛀蚀的细小孔洞处,原本被烛光映照得昏黄一片的窗纸,倏地透进一线清冷的、银白的光!
那不是烛光!是月光!
更诡异的是,那线月光并非笔直透入,而是被什么东西遮挡了一下!就在那瞬间的明暗变化中,借着那线清冷的月光,言冰云清晰地看到。窗纸孔洞之后,紧贴着窗棂,赫然映出了小半片衣物的轮廓!
青灰色!布料粗粝!带着一种风尘仆仆的磨损感!如同那日黄河工地沙盘旁,那个递来姜糖的“灰衣书吏”所穿!
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所有关于灰衣人、姜糖、“影”字调令、香囊断针的猜测和警惕,在这一刻轰然炸开!
有人!就在窗外!紧贴着窗户在窥视!
“谁?!”
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言冰云浑身汗毛倒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站起!动作之大,带翻了身下的圈椅!沉重的紫檀木椅砸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他手中的紫狼毫更是脱手飞出,在宣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狰狞的墨痕,最终“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墨汁四溅!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已闪电般探向腰间!那里悬着的并非装饰用的玉带,而是一柄藏在特制软鞘中的、锋刃不过三寸、却淬着幽蓝寒芒的贴身短匕“鱼肠”!
冰冷的刀柄入手,带来一丝短暂的安全感!他身体紧绷如弓,瞬间退至书案与墙壁形成的三角死角,目光如电,死死锁定那扇透出月光的窗户!
死寂!
窗外,只有深秋的夜风呼啸而过,卷起庭院中枯黄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鬼魅的低语。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声息。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青灰衣角和月光下的窥视,都只是他心神恍惚下的错觉。
但言冰云无比确信!
那不是错觉!
那冰冷的、充满审视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剐过他的皮肤!带着一种绝非善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
他屏住呼吸,紧握着冰冷的“鱼肠”,侧耳倾听。夜风依旧,落叶沙沙。他小心翼翼地挪到窗边,指尖凝聚内力,猛地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
“吱呀”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庭院草木的气息汹涌而入,吹得书案上纸张哗啦作响,烛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窗外,月色清冷如水,庭院空寂无人。只有几片枯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落下。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干干净净,连一个多余的脚印都找不到。仿佛刚才那个紧贴窗棂的身影,只是一个融入夜色的幽灵。
言冰云站在洞开的窗前,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衫和苍白的脸颊。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窗棂、屋檐、庭院中每一处可以藏身的阴影,甚至掠过远处黑黢黢的院墙,一无所获。
唯有那扇窗纸右下角,那个不起眼的细小孔洞,在月光下清晰可见。无声地证明着刚才那绝非幻觉的窥视。
他缓缓关上窗,插好销。书房内重新陷入烛火昏黄的静谧,但那股被毒蛇盯上的阴冷感,却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他低头,看着袖口新染的墨渍,再看看书案上那份写到一半、被墨汁污损的《工部整饬疏》,眼神冰冷如渊。
是谁?
是太后的人?来确认陈院判“灭口”后的反应?还是首辅残余势力的报复?
又或者是那个给他姜糖、留“影”字、赐香囊的“灰衣人”派来的眼睛?
翌日清晨。刑部天牢,最深处一间阴冷潮湿、散发着霉味和血腥气的死囚牢房。
牢门被粗暴地打开,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刑部侍郎带着两名仵作和狱卒,脸色难看地站在门口。
牢房角落的稻草堆上,蜷缩着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正是昨日在紫宸殿上哭嚎指证周显的工部物料司李主事!他双目圆睁,瞳孔扩散,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和痛苦,嘴巴大张,似乎死前想发出最后的嘶喊。
致命伤清晰可见,在他的咽喉正中央,深深地插着半截东西!
那不是匕首!也不是常见的凶器!
那是一根约莫三寸长、一头被削得极其尖锐、通体焦黑、散发着淡淡焦糖和烟熏气息的竹签!
竹签的尖端完全没入了李主事的咽喉,只留下焦黑粗糙的尾部暴露在外,上面似乎还沾着一点凝固的、深褐色的糖渍!像是某种廉价街头小吃。糖葫芦或麦芽糖人用过、又被刻意烧焦的竹签!
“这是什么鬼东西?!”刑部侍郎倒吸一口凉气,胃里一阵翻腾。他办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离奇的凶器!
经验老道的仵作强忍着恶心,戴上特制的皮手套,小心翼翼地靠近尸体。他屏住呼吸,用镊子极其谨慎地夹住那半截暴露在外的焦黑竹签尾部,试图将其拔出。
就在竹签被缓缓抽离咽喉血肉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那半截焦黑的竹签,竟然因为承受不住拔出的力道,从中断裂开来!一截更短、带着血肉的尖端留在了李主事的喉管深处!而仵作镊子上,只夹着半截断裂的、带着焦黑糖渍的尾部!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就在断裂的茬口处,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独特的、混合着硝石硫磺和蛮荒膻腥的刺鼻气味,随着竹签的断裂,猛地逸散出来!
这味道,这如同烙印般刻在记忆深处的、来自北境草原深处的、死亡的气息!
刑部侍郎和仵作脸色瞬间煞白!
这味道与三日前,在野狐沟追击蛮族斥候时,从那领头斥候尸体旁发现的、言冰云袖中那截焦黑的狼骨签!以及更早之前,紫宸殿金砖上,王德海袖中掉落的半截狼骨签!所散发的气息,同出一源!
焦黑糖人竹签
蛮族骨签的气息
杀人灭口
一个可怕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刑部侍郎!
难道昨夜潜入天牢、以如此诡异手段灭口的不是大庆内部的人?而是那些如同跗骨之蛆、阴魂不散的北境蛮族?!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一般传入尚书府。
言冰云正对着铜镜整理官袍,试图遮掩袖口新染的墨渍。当听到刑部来人低声禀报“李主事死状”和“断签气息”时,他系着玉带的手指猛地顿住!
镜中,他那张苍白如纸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唯有那双清冷如寒潭的眼眸深处,骤然掀起惊涛骇浪!昨夜窗外那惊鸿一瞥的青灰衣角、那冰冷的窥视感与今日天牢中这带着蛮族气息的焦黑断签。瞬间在他脑海中重叠、碰撞!
他猛地转身,一把抓过书案上那个素白的安神香囊!指尖狠狠捏住香囊边缘,感受着里面那半截冰冷的金针断尖!
时影
影
这盘棋,你到底在跟谁下?!
这深不见底的漩涡里,除了朝堂的魑魅魍魉,竟还藏着北境的恶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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