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养心殿的每一寸空气里。浓烈的血腥混合着硫磺硝烟的余烬，在冰冷的殿堂中无声弥漫，刺鼻得令人作呕。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殿内众人扭曲拉长的影子投在森冷的金砖之上，如同幢幢鬼影。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殿心。
轮椅中，那个方才还以燃命血墨掀起一场史诗级沙雕风暴的身影，此刻如同一具被抽空了所有支撑的残破人偶，软软地瘫靠在冰冷的椅背上。
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几缕被冷汗浸透的乌发黏在苍白如纸的颊边，下颌至胸前素色的衣襟，被一大片粘稠、暗沉、散发着不祥腥气的乌黑毒血彻底浸染。
他的眼睑紧闭着，长睫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胸口那微弱的起伏几乎停滞，只剩下唇边蜿蜒而下、尚未干涸的暗红血线，证明着这具躯壳尚未彻底冰冷。
而摊开在他膝头的那本共情奏折，更是触目惊心。方才还散发着狂暴意念波动的书页，此刻被那口喷涌而出的污血彻底覆盖、浸泡。
猩红、乌黑、暗紫的粘稠液体在纸页上肆意流淌、交融，将那些嘲讽的熊猫头、流泪的猫猫、燃烧的士兵、滚动的铁证。连同最后那个巨大的“必胜！”血字，统统涂抹成一片混沌、肮脏、象征着死亡与污秽的暗红沼泽。
只有奏折边缘未被完全浸透的地方，还残留着几点刺目的朱砂印痕，如同垂死巨兽不甘的爪痕。
王德海还保持着那个被BGM强行定格的、扭曲的亮相姿势，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惊骇和瞬间抽离的“鬼畜”状态而僵硬抽搐，滑稽又诡异。
他捧着奏折的双手剧烈颤抖，如同捧着滚烫的烙铁，又像是捧着即将爆裂的凶器。尖利的嗓音彻底卡死，只剩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他看着轮椅上气息奄奄的言冰云，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上这本被污血浸透的“凶物”，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惶和恐惧。这哪里是奏折，这分明是催命的符咒！
死寂被钱庸一声短促、尖锐、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般的抽气声打破。
这位方才还慷慨激昂、声嘶力竭罗列十大罪的吏部左侍郎，此刻脸上的表情精彩得如同打翻了染缸。惊骇、茫然、一丝被那魔性BGM搅得尚未褪尽的眩晕，最终统统被一股巨大的、荒谬的狂喜所取代！
言冰云毒发垂死！他的奏折被自己的污血玷污！这不正是天赐良机？这不正是坐实了他“妖人反噬”、“罪孽深重”的铁证？！
“陛下！陛下明鉴啊！”钱庸猛地一个头磕下去，额头撞击金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音因激动和亢奋而尖锐得变了调，带着一种哭天抢地的凄厉，“您亲眼所见！妖书反噬！血光之灾！天降凶兆！
此獠分明是遭了天谴！其罪孽滔天，人神共愤！连上天都降下警示，不容其再祸乱朝纲！臣等泣血恳请陛下！即刻将此妖人锁拿！焚毁妖书！以儆效尤！以安社稷啊！！”
他身后那群同样被BGM震得七荤八素的党羽，此刻也如同打了鸡血般回过神来，纷纷跟着钱庸以头抢地，砰砰作响，哭嚎声此起彼伏：
“天谴！此乃天谴啊陛下！”
“妖书噬主！邪术反噬！报应不爽！”
“请陛下速速决断！迟则生变啊！”
“将此獠下狱！焚书！焚书！”
一时间，“天谴”、“反噬”、“焚书”、“锁拿”的哭嚎声浪，混杂着金砖上额头撞击的闷响，在死寂的大殿里形成一股污浊的声浪，试图将轮椅上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彻底钉死在“妖孽”的耻辱柱上。
一些本就立场摇摆的中立官员，看着言冰云那惨烈如斯的模样，再听着钱庸一党声嘶力竭的“天谴”论调，眼神闪烁，脸上流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方才那血墨奏折带来的铁证如山和悲愤控诉，在这触目惊心的“反噬”景象和汹涌的舆论裹挟下，似乎也开始动摇。殿内的气氛，再次朝着对言冰云极其不利的方向急速滑落。
龙椅之上。
时影搭在冰冷扶手上的手，指节处因用力过度而泛出的青白色，此刻竟缓缓褪去，透出一种玉石般的、死寂的苍白。冕旒垂下的十二旒玉珠纹丝不动，将他上半张脸完全笼罩在深沉的阴影里。
只有那紧抿成一条冰冷直线的薄唇，和下颌线绷紧到极致的凌厉弧度，泄露着其下汹涌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渊。
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不再是狂暴的怒火，而是一种沉淀到了极致的、令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森然死寂。仿佛暴风雪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绝对零度的平静。
钱庸等人的哭嚎声浪，如同投入这死寂寒潭的石子，没有激起半分涟漪。他仿佛没有听见，又或者，听见了，却只当作是聒噪的虫鸣。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只落在殿心那架冰冷的轮椅上。
落在那个被污血浸透、无声无息的身影上。
落在那本同样被污血覆盖、已然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奏折上。
时间，在钱庸一党的哭嚎和殿内压抑的沉默中，仿佛被无限拉长，粘稠得令人窒息。
就在钱庸等人磕头磕得额头乌青、嗓子嚎得嘶哑，以为胜券在握，正准备再次加码，请求“即刻锁拿”之时。
龙椅之上，那片深沉的阴影里，传出一声极轻、极淡、却如同冰棱碎裂般清晰的嗤笑。
“呵。”
这声轻笑，如同带着无形的冰针，瞬间刺穿了所有嘈杂！
钱庸的哭嚎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了喉咙！他猛地抬头，惊疑不定地望向龙椅，脸上那狂喜亢奋的表情僵住，瞬间被一种不祥的预感取代。
殿内所有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聚焦于冕旒之下。
阴影中，那紧抿的薄唇，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猛兽在撕裂猎物喉咙前，露出的森白利齿。
“天谴？”时影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平静，却带着一种能冻结血液的漠然，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金砖上，“反噬？”
他微微抬起了头，冕旒的玉珠轻轻晃动，终于露出了那双深藏的眼眸。
没有怒火。
没有杀意。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漠然。
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锥，缓缓扫过下方跪伏一片、额头带血的钱庸等人，最终落回轮椅上。
“朕，只看到。”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一个为社稷呕心沥血、不惜燃尽残躯的臣子。”
“一篇”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最“恰当”的词，冕旒下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王德海手中那本污血奏折，最终定格在钱庸那张瞬间惨白如纸的脸上，薄唇轻启，吐出两个让所有人灵魂都为之震颤的字眼：
“奇文。”
“奇文”二字出口的刹那！
“轰！！！”
一股压抑了太久、积蓄了太久的、足以毁天灭地的狂暴力量，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从龙椅之上轰然爆发！
时影猛地从龙椅上站起！玄黑龙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周身那股死寂的冰寒瞬间转化为焚尽八荒的怒焰！他右手紧握成拳，带着一种撕裂空间的恐怖威势和滔天怒意，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地、重重地、如同陨星撞击大地般，一拳砸在了面前那张由千年紫檀木打造、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龙案之上！
“咔嚓！！！”
“轰隆！！！”
震耳欲聋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爆响，瞬间炸裂了整个养心殿！
坚固厚重、雕龙绘凤的紫檀木龙案，在时影那蕴含着恐怖力量的一拳之下，如同脆弱的朽木，从落拳的中心点，瞬间蔓延开无数道蛛网般的巨大裂纹！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整张龙案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垮塌！碎裂成无数大小不一的木块和齑粉！沉重的案角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烟尘混合着木屑瞬间弥漫开来！
“证据确凿！”时影冰冷彻骨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审判，穿透弥漫的烟尘和木屑，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压，狠狠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他站在崩塌的龙案废墟之后，玄衣如墨，眼神如刀，目光如电般扫过下方瞬间魂飞魄散的钱庸等人，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弹劾无效！”
“构陷忠良，祸乱朝堂，其心可诛！”
“来人！”他猛地抬手，指向瘫软在地、如同烂泥般的钱庸一党，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将此等构陷栋梁、动摇国本的蠹虫。”
“给朕拿下！打入诏狱！严加审讯！”
“喏！！！”
殿外，早已被殿内惊天变故惊动的金甲禁卫，如同潮水般轰然涌入！沉重的甲叶碰撞声、铿锵的刀剑出鞘声、威严的呵斥声瞬间充斥大殿！冰冷锋利的刀锋，毫不留情地架在了钱庸等人的脖子上！
“陛下！饶命！臣冤枉！冤枉啊！！”钱庸彻底崩溃，涕泪横流，被如狼似虎的禁卫像拖死狗一样往外拖拽，声嘶力竭的哭嚎在殿内回荡，却再也掀不起半分波澜。他那些同党，更是面无人色，抖如筛糠，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直接被拖走。
尘埃落定。
殿内，只剩下弥漫的烟尘木屑，崩塌的龙案废墟，以及那如同标枪般矗立在废墟之后、散发着冰冷煞气的帝王身影。
弹劾，彻底破产！反扑，被雷霆碾碎！
然而，就在这大局已定、众人心神剧震、尚未从帝王的雷霆之怒中回过神来的瞬间。
“咳咳咳”
一阵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呛咳声，极其突兀地从殿心那架冰冷的轮椅上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微弱的声音吸引过去！
只见轮椅上，那个本已如同死去的言冰云，不知何时竟微微偏过了头。他依旧紧闭着眼，脸色苍白如雪，唇边的血痕刺目惊心。但方才停滞的微弱呼吸，似乎恢复了一丝丝极其细微的起伏。
而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
他那无力垂落在轮椅扶手外侧、沾满了乌黑毒血的右手食指，此刻正以一种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在冰冷的金属扶手上，极其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地。
叩击着。
那叩击毫无规律，微弱得如同垂死蚊蚋的振翅。但在那弥漫着血腥、烟尘和死寂的殿堂里，在这刚刚经历了帝王震怒、龙案崩摧的绝对寂静中，却显得无比清晰，无比诡异。
嗒
嗒
嗒
每一次微不可闻的叩击，都像是敲在众人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王德海捧着那本被污血浸透的奏折，距离最近。他那张老脸上惊恐未褪，此刻又添上了极度的茫然。他下意识地顺着言冰云那叩击的、沾满污血的手指方向看去。
目光所及。
是奏折被黑血覆盖的、靠近装订线内侧的、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
粘稠的污血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暗红色血洼。
就在言冰云指尖那微弱叩击的节奏中。
那暗红色的血洼深处。
一点极其微弱、极其渺小、仿佛随时会熄灭的。
墨绿幽光。
如同深埋腐土下的鬼磷。
随着那叩击的节奏。
极其规律地。
明。
灭。
闪。
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