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小轩院12

旧事重提,右颊烙痕掩下的刺字,火一般的烧灼。

这一芯子火,烧心灼肺,瞬间点燃了梅知之血里的屈辱与不甘。滚烫的血液,在血管里不停地沸腾着,嘶吼着,乱撞着……

梅知之不停告诫自己冷静下来,边又一点一点吐纳着气息。

沉默着迅速收拾好情绪,他故作平静地扬起头,抬眼天真笑着:“不曾!”

苏小楼眯眼顿了一顿,梅知之手背上暴起的筋脉清晰可见:“不曾也没关系。”

他沉吟片刻,又慢声道:“既然是同姓,这祖上想必也是同宗的,那我便讲一讲这青州梅氏,给你长长见识。”

梅知之一副欢喜模样,侧耳细听。

苏小楼极是闲情逸致地拢过那一盏青瓷茶盅:“青州绿萼盛名,花如白玉,枝如铁。我年少的时候就听说过,那时在太学里念书,学业重,夫子们又拘的紧,一直无缘亲去青州赏一赏这景,至今想起,还时时后悔。不过,我却有幸目睹过那绿萼双姝的风采……”

梅知之平静地木着一张脸,继续听着。

“青州有绿萼,梅氏有双姝。”苏小楼缓缓抬起眼睛,语气中带着几分明快,“这绿萼双姝,一位是忠义侯府的老太太,一位是先帝的老太妃。两位都是豪杰人物,年轻时征战四方,一副铮铮铁骨不输男子半分,当得起世人一声大将军!”

说到此处,苏小楼顿了一顿,一旁的梅知之垂首不动,似是走了神。

苏小楼摇头一哂,缓缓道:“可惜啊,这青州归了韩家,梅家人落了奴籍,刺了字,一身傲骨折磨的就没了。”

他眼中忽的一沉:“是谁怂恿陈一鸣借道的!”

一句话声调平平,却让人不寒而栗。

梅知之被这气势急得退身,呼吸紊乱,战战兢兢地垂下眼:“我不知道……不知道……”

苏小楼扬起眉,又转回了笑,懒懒道:“一问三不知,你倒是很对得起你父母给你起的名儿,那你究竟知道什么呢?梅知之……?”

一声反问像一只秋千,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荡在梅知之的心头。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知道些什么,似乎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的样子,装到最后他自己也糊涂了。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梅知之知道,一个奴仆可以不聪明,可以没骨头,可以卑躬屈膝,可以强颜欢笑……

他的存在不过两个目的:一是要活好自己的命,二是要护好陈一鸣这个主子。至于以前的门楣荣耀,梅峰傲骨,他记不起来,也与他无关了。

咬牙默了片刻,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消散掉,迅速冷静下来的梅知之,认真思考起来。

苏小楼是下了绊子在这儿问话的,现下他既不清楚这位苏公子想如何,也不知道陈一鸣那边具体的情况。但从刚刚交代的几句话语里推测,陈一鸣性命可保无忧,那边暂时没什么好担心的。

要紧的是眼下,苏小楼究竟想问些什么,他能不能从中反将一局,帮着陈一鸣从苏小楼手中借些银子出来。

梅知之理开思绪,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是人是鬼,是否可交,总要试探一番。

再次抬起头的梅知之不再闪躲,骨子里带着那与生俱来的强劲,他直视着苏小楼,锐利的目光似是要将人的五脏六腑穿透一般。

梅知之十分诚恳道:“苏公子,我家大人真心拿你当朋友,小的想替大人问上一问,公子可否解惑一二?”

苏小楼闻言,平静地嘴角略微扬起,只要吭声,一切好办。他十分轻松道:“你问,我尽量答就是了。”

梅知之抬了抬眉,眼中倏尔一转,来了主意。

他借力打力道:“若我家大人找的不是傅家,而是别的商贾,公子觉得,这并州至甘州一道可否一试?”

“不能。”苏小楼毫不犹豫给出了答案。

梅知之心里荡起一丝激动,他抬高下巴,试图将苏小楼从那份超脱物外的平静里拉出来:“为何?”

苏小楼不紧不慢品了一口茶,顿了一顿,弯弯一笑。他很是公平道:“有来有往,你问的我答了,我要的答案呢?”

梅知之十分爽快道:“大人在府上养了一批门客,他们出的主意,还安排人马走了一趟。”

“很好!很好!”苏小楼嘴角噙笑,连连叹着。

他那手指关节轻轻点了两下茶盅盖子,静了片刻,眼睛一定:“花钱养了一堆废物,还有脸跑到我这儿借钱!”

旋即,又笑吟吟地问:“这主意里头可有反对的?”

梅知之并未上当,人依旧冷静,他掷地有声问道:“公子为何觉得并州至甘州一路走不通?”

苏小楼略带些赞赏。

不卑不亢的态度,骨子里带的几分傲气,倒是对得起这个姓,梅家至少还是有望的。

他莞尔一笑,悠悠地揉着鬓角,耐心替梅知之讲解道:“去岁天子赐婚,韩家与长公主府结亲,他家小公子今年腊月便要迎娶嘉宁郡主。年底婚事一成,你们绕过青州韩家,以后这嘉宁府你们打算如何走?莫不是给你家大人添对儿翅膀,带着昨日那十几口箱子,凭空飞过去?”

苏小楼谈笑的语气,既尖酸又刻薄,还带着几分不屑刺激着人。

梅知之压下怒意,冷眼看着苏小楼。

陈一鸣身边知晓这个道理的人多,敢将话说出来的寥寥无几。

梅知之思绪飘远了几分。

若是苏小楼将这一通话讲明白,凭着他在陈一鸣心中的分量,不知陈一鸣可能听几分劝,放弃这个念头。

“……被人一圈围堵,到时瓮中捉鳖,折损的只是你们并州这条小鱼而已。”苏小楼概叹一声,“就算嘉宁府那边让你们走,你们走的能安生吗?”

呷了一口茶,他又缓缓提点道,“你们另辟蹊径新走的一条道,想寻一处商队,绕过青州、燕州,把属于自己的那一分利给争回来,本无可厚非。但你们有没有站在韩家、谭家的立场上想一想?”

话微微一顿,梅知之有些不解,他迷茫地望着苏小楼。

“你们觉得那是你们的利,可人家吃了这些年,养足了胃口,早把并州的东西当成自己该得的了。如今你们想要回来,无异于虎口夺食,火中取栗。”苏小楼似是有些生气,他冷冷一哼,直截了当道,“这馊主意出的,还想搭上傅家一锅乱炖,胃口够大的,也不怕被锅边的火烧着手。”

听着苏小楼着重咬着“傅家”二字,梅知之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将这人认真端详了两三遍,而后当机立断,放弃了刚刚的念头。

这苏公子非敌非友,不过是因牵扯上傅家,动了他自己的利益,这会子才将话讲透彻。

这种人,利字当头。

现下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几次轮番绕下来,平平淡淡地似乎总能歪打正着拿住人的短,可见并不是个好相与的。若请他劝着陈一鸣,将来指不定要赔上命来还人情。

这时,梅知之才极为认同那位老大夫的话,陈一鸣真的是遇人不淑,交友不慎!

他想了一时,脑中骨碌一转。

陈一鸣是个三心二意惯了的,商道的事回去搁置一年半载,等新鲜劲儿缓过了,这一茬也就丢开了。

思及此处,梅知之轻看了苏小楼几分,越发不屑于伸手朝这种人借银子,觉得接下来也没什么好谈的了,人立刻轻松起来。

只听苏小楼又漠然道:“……谭韩两家恩厚权重,你们得罪不起,这个时候只能看着、忍着,打碎了牙朝肚子里咽。这条道,傅家应了,走了,死的是傅家。大齐的商户昨日谁要是大着胆,一竿子揽下了这件事,今日陈一鸣是高兴了,人家背后一招借花献佛,挑拨着这两家,明日死的不光是你们这一群人,玉京陈家老院那一门忠烈,便同梅家一般,彻底的忠烈了!”

一番恫吓,句句发自肺腑,不似玩笑。

梅知之双目空落。

院子里,风轻云淡。

暖暖的太阳下,对面闹腾的人又起了一锅热乎乎的松子,一群人没心没肺地笑着乐着,其中一个急不可耐,趁热铲了一兜,兜在灰衣的前摆里,慌忙不跌的朝这边送了过来。

苏小楼坐在那儿,温温和和的道了一声谢,又指着脸颊说了一句什么,那小子憨厚地揉了两下鼻上落的灰点。

坐在阴凉地儿里的梅知之,看着那张无忧无虑的笑脸转身离去,刚刚还惬意着,转瞬间,就掉进了一个千年冰窟,浑身恶寒。

“……那北边的绿萼红了,失了景,若是这南边的白山茶也跟着红了,南北两处遥遥相映,白雪殷红,冬日里看着倒也能添些趣味。”苏小楼欣然笑着,拖着声音懒懒道,“知之啊,你说我要不要借着陈家右相的一朵花,化解我同那两家之间的恩怨呢?”

梅知之脸色乌青,呼吸凝滞。背后的衣裳已经浸透,汗涔涔的一片冷水,黏糊糊地塌在皮肤上。

他毛骨悚然地望着苏小楼,僵硬道:“苏公子……你到底想如何?”

“别生气啊,知之!”苏小楼轻轻的一抹笑,温柔的不像话,“我就是无聊,想同你玩儿个游戏,打发打发时间。”

不知不觉,藏锋的狐狸露出利爪反扑了上来,苏小楼低眉浅笑:“我问你答。至于这游戏规则,也简单得很,你只要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八个字儿就够了。”

说着,又十分友好地提醒道:“知之啊,这一回你可不能再耍花招了,若是答非所问,绕着弯子故意糊弄人,我这袋子里头多一两只替死鬼也是能装下的,你尽可拿你家陈通判的小命来试一试!”

梅知之被一连串的警告死死地拿捏住,他低下头,沉着声,似是誓言一般:“苏公子问什么,我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早这样听话多好,省了我半天力气。”苏小楼微微颔首,看着那一捧热乎乎的松子,又轻声安抚道,“你放心,我这人对朋友是仁至义尽,断不会害你们的。”

他拂了拂袖角,似笑非笑打趣道:“真是奇怪,陈一鸣往日是个聪明的,怎么就被一群门客给蒙了心呢?这猪脑子,也不知道是吃多了还是吃少了。”

苏小楼一番话连讥带讽,讲的丝毫不留情面。

梅知之尴尬地抿了抿唇,老实答道:“先时在解阳的时候,大人认识了一些县里的学生;之后升到州里,知州大人又荐了一些来,说是受丁巳案的牵连,生计艰难,潦倒至并州。大人好心,一并留下用了,往日出谋划策的便是他们这一群人。”

“古往今来,都是这般好心喂了白眼狼。”苏小楼摇头悠悠一叹。

这一批门生两路来历,牛鬼蛇神,怕是都不简单。陈一鸣还真是胆大,不忌讳,鬼点子也敢听,敢用!

他轻轻点了两下额角,思忖半刻,又随意道:“如今,你们并州的知州换到哪一位了?”

梅知之抓了抓头,揣度着苏小楼话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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