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轩院13

知州知州,本为一州之长。

手握一方大权,外头瞧着风光亮丽,却是极不好做,不仅要拉扯着一些富足的商户,还要时时陪着小心,同当地的大小世家们打交道。

这并州的商户虽不足惧,但那解阳严氏,专横跋扈,十分的嚣张。稍不如意,这知州的位子转眼就换了人,少则一旬,多则半月,新任的知州大人们是走马观花,流水一样的调动。

“章达!”探不出苏小楼的意图,梅知之微顿了一下,毫不犹豫报着名。

“国子学出来的。”苏小楼捧茶自言自语。

章达此人,当年以诡辩出名,一副伶牙俐齿,倒是留了几分印象。

他摇摇头,抿下一口茶水。

太子的几个门生都安排在并州,毕竟是太子妃的娘家地儿,也算是进对门儿了。不过这位子好不好坐,是里家还是外家,可就由着太子妃一族严氏的心情定了。

他淡淡一笑:“当了几年?”

“快四年了!”梅知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又十分不客气地添了一句,“那些门客便是这位章大人塞过来的。”

冤有头债有主,梅知之到底知道怎么护主,拉个真正的冤大头出来抗事儿。

苏小楼也不点破。

这章达送来的不简单,陈一鸣自己找上门的那些解阳学生也是狠角色。

乌鸦,乌鸦,都是一样的黑!

他微微眯着眼睛,冷漠道:“这群蠢货里头就没一个劝的?”

这一句“蠢货”骂的,梅知之是同仇敌忾,拍手称快,相当的解气!

他心内惬意,忍不住笑道:“有一位姓方的师爷劝了,说这道走不了,也是刚刚公子说的那一番理儿。”

只是梅知之清楚,方师爷也是点到为止,半遮半掩的话,没有苏小楼那般的直白透彻。

苏小楼轻飘飘道:“算是有个能用的人。”

“可大人根本不听!”梅知之像是告状的见了青天老爷,浑身振奋,也不等苏小楼询问,忘乎所以地辩解起来,“因为方师爷这人是搭着京里陈家老院的线过来的,大人就格外的讨厌。那方师爷说话不中听,脾气又出奇的差,大人说东,他说西,两人意见不合,经常对着干。”

苏小楼未做评判,他拎起一颗冷掉的松子审度,又接着问道:“陈一鸣修渠的事,这位师爷什么意见?”

梅知之抓了两下耳朵,将自己听墙脚的一番话记了起来:“方师爷说,事儿是好事。但不易铺的太大,须得先列个轻重缓急出来,捡着缺水紧要的两三处修,其他的后面再论。又说把州内的县官招来议一议,论一论,探一探各处的实情。然后大人就恼了……”

提起陈一鸣,梅知之的气势较先前弱了许多,声音也小了许多。

苏小楼默默看在眼里,只听人又局促不安道:“大人说,那底下的县官惯会做纸上文章,议起事儿来吵得耳朵疼,脑壳子疼。吵到最后,还不是拍拍屁股什么事儿也定不了,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都是空口喊得好听,落不到实处。等他们议论出来了,这第二年的黄花菜都要旱死了,不若放手立干!”

背后说着主家的坏话,梅知之底气有些不足,他望了望苏小楼,害怕地抹了抹头上的汗珠:“还说、还说今年大旱,并州处处缺水,庄苗枯死,各县同属一州,更当同气连枝,共克难关,怎可、怎可……”

“怎可厚此薄彼,挑拨各处关系。”苏小楼很是顺畅的接过话,脑子里已经能够想象,这番豪言壮语说出时,那场面是何等的激昂澎湃,鼓舞人心。

梅知之却很是惊讶,疑惑着他是如何猜出来的。

苏小楼摇头叹息,这种场面话,陈一鸣在太学的时候就没少说,几年下来老毛病还是老毛病,一点儿都没变。

他捋平呼吸,只怕再听下去肺都要炸。

越气越是好奇,越是佩服,方师爷这人究竟是何等人物,心胸得有多宽广,年复一年地听着这些话竟然没气出毛病,真是好心境!

无奈地叹了一声,懒得再琢磨。他望着梅知之:“你觉得呢?”

“……我觉得方师爷说得对。” 梅知之小心翼翼抬起了眼皮,极小声说着。

“然后呢?”梅知之被问得茫然,苏小楼悠悠叹道,“我问的是你的意见,你心里怎么想的。”

梅知之闻言,浑身一震,瞳孔急遽放大,吓的不轻。

他活的就是个小奴隶的命,主人每天吩咐什么他做什么,言听计从就行了。这种官老爷们拍板的大事,一个小小的奴隶能有什么想法?

胆怯地低下头,梅知之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苏小楼那边也没催促,极是耐心,而又认真等待着。

梅知之双手紧张地攥紧衣角,揉搓了一通,鼓足勇气偏头想了一想。

默了片刻,他怕苏小楼那边等的急,脑袋里乱糟糟的一通没来得及理顺,便想着什么说什么。

“凡事眼见为实,大人怕底下的人谎报,有疑虑的可另派着人打探。县太爷们日理万机,难免会有疏忽的地方,他们报的不一定是实情,但轻重缓急各地有各地的考量。单就收成来讲,一方薄田,只养百户,可缓;一方良田,可养千户,为急。至于水利之事,应考虑附近的气候、地质、水源……无源之水,挖再多的渠也是白搭,这事不能一气蛮干,需得找些懂行的,实地瞧一瞧,再来拿主意……”

梅知之颤着音,边说边观察着苏小楼的脸色。

说了一时,苏小楼眼中有了倦意,梅知之像是担心人嫌他麻烦一般,捡着最紧要的语速飞快道:“我虽不知大人为何同陈家老院闹得僵,却不可因为这层关系,处处同方师爷置气扭着来。其实,方师爷这人主意是不错的,大人遇事不论好坏,必争必反,是不对的。有时候本该是和和气气的好事,因一时意气,又被一些蠢货煽点,弄巧成拙,反而成了一桩坏事……”

说完,梅知之心里彻底没了底儿,他忐忑的望着苏小楼,等着人拿主意。

“这些话同陈一鸣讲过没有?”梅知之又不吱声了,苏小楼了然,替他答道,“没有!”

“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瞎操心……”

一声叹息沉重,苏小楼这会儿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为何沐千里一声招呼不打,直接就把人打发过来了。

陈一鸣是个棘手的。

一条死道上撞着不回头,又丢得下脸耍无赖,拉着人陪他一起死道上的撞。

而这底下跟着的人,一个两个心里明白,却装着糊涂没胆子管。遇事迁就着陈一鸣的脾气,好好是是的应付,这些年下来把人捧的越发没了形。

苏小楼突兀的一句话,不知是说梅知之,还是在说陈一鸣,又或者两者皆有。

得了训斥的梅知之,垂头丧气,不敢言语。

苏小楼无奈一叹:“我的这位同窗啊,除了会借银子,花银子,然后伸手再朝家里要银子,与当年相比也没多大长进,还是一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样子!”

“苏公子,你别这样说大人。大人这些年花销的都是自己的俸钱,没找别人借的。”梅知之连忙抬头,焦急地替人辩解,“那陈家老院送的银子,大人一分一毫未用,都用来赎了我们了,大人、大人是个好人!”

“是个好人,那官儿呢?”苏小楼声色俱厉,“好人,官当的糊涂,那就是害人了!”

苏小楼疾言厉色,说得严重,梅知之吓得大气不敢出。

看着人怏怏的模样,苏小楼沉下声,毫不留情继续训道:“他在外头被一群蠢货糊弄,回了家,自己人也跟着糊弄。别人堵着他的耳朵,你们这些面前跟着的,倒替人蒙了他的眼!”

被指出症结所在,梅知之咬唇不语。

过了一时,他委屈地揉红了眼。

之前他被重枷铁棍打怕了,折磨怕了,好容易遇见了陈一鸣这样随和的主雇,过了几年舒坦的日子,生怕再又落回当初那副田地。

低了一回头,梅知之将担忧讲了出来:“大人执拗,这种大事,我、我怕说了,他发火,恼人!他天天动不动就说要把我们发卖到别处,虽然最后是没有卖,但万一恼急了,真卖了出去,我怕……是真的怕……”

梅知之嘶哑着嗓子,低声抽泣,他平日虽敢拿这事说嘴,但心里是真的不确定会不会被卖出去。

“我可没功夫次次帮着你们收拾烂摊子!”苏小楼面上一冷,声音格外的严厉。

陈一鸣这条绳子上的死结实在是太多了,一个一个解得心累。

抬眼在梅知之脸上瞅了瞅,拾掇一下,好歹是个能用的。

苏小楼顺了一时气,凑合道:“陈一鸣是意气用事了些。”

梅知之听出话音,立刻擦净泪水,前倾身子,竖耳认真记着。

“他这个人,心善,重义气,对外死要面子,脾气好拿捏。遇事凭一时的喜恶,对的,据理力争;至于错的,错的越离谱人越浑,你们越要拦着,不能太顺着他,该劝的一定要劝!”苏小楼一点一点教着细节,“劝的时候先压住他的火,震下声势,他才会考虑你说的话,反而是越顺越荒唐。实在气急了,打他两巴掌,泼他一盆冷水,清醒一下,也是行得通的。不过前提是,他动真格的时候你必须有把握打得赢他!”

梅知之听的瞠目结舌。

苏小楼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歪头问道:“记住了?”

梅知之默了一阵,很是没有底气的道了一声:“记住了……”

苏小楼这才又道:“这一招你们周围跟着的用可以,千万别让方师爷去试。你们是他辛辛苦苦赎回来的,又用惯了的,他才舍不得把你们卖出去。若照着以前的规矩,闹得凶了,事后最多打两下手板,罚的不重,人还会心疼着给你上药。不过方师爷嘛,估计就是打个半残,送回陈家老院,气气家里人,那边我会另外想办法的。”

梅知之连忙起身,抱手感激道:“多谢公子费心。”

“别谢我,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苏小楼摆了摆手。

眼角一挑,忽又觉得自己刚刚恼糊涂了,这打人的法子,以梅知之这身份还有胆子怕是不敢用的,想了一想,声音一缓,再又嘱咐道:“你们每次说完事后添上一句,问他记不记得,至于他到底有没有说不要紧,去问问,估摸着能让人清醒清醒。”

交代完,梅知之紧跟着立马点头,苏小楼却很是头疼的轻叹一声,他问道:“陈一鸣急着借钱,可是并州出了什么大事?”

“公子怎么知道是大事?”梅知之眼睛瞪地老大,掩饰不住的惊诧。

“你家大人脸都跌到那个份儿上求人了,事情不大才怪。”苏小楼苦笑道,“拿三十万修渠,前头能铺个面,四万实在太少了,一个县都揽不下来,钱数不对。”

苏小楼垂下眼。

陈一鸣这人借钱极有原则,一向是咬定一个数不放,说五十两就是五十两,少一文都不借。明明是个借钱的,比要债的底气还要足。可这一次,三十万转眼就让到了四万,变数太大,保底的钱肯定是想干点儿别的什么。

“……其实、大人是想买粮。” 梅知之见瞒不住,把陈一鸣不愿提及的窝囊事给捅了出来。

“借钱买粮……”苏小楼轻声念着,眉尖微微怔了一瞬,有些意外道,“并州今年的收成这般差?”

梅知之脸皱成一团:“其实还成。”

他苦苦地叹了一声:“今年各州府的雨水都少,户部将夏秋两税各减了四成。剩下的数目我们并州不仅能交上来,仓里头多少也能留些粮冬日应急。可是、”

梅知之一顿,凡事就怕可是。

他深深叹息道:“可是……青州、燕州这几年,年年募兵,他们两州将士的口粮不知从何时起摊在了我们并州的头上。今年也是照着往年的份例给,但他们那边的缺口太大,收了份例,回头又变着法子问并州借粮。并州留下的,也只是勉强糊得住自己的口,再借就不是漏成筛子这么简单了,而是要塌下一方天的,那里还兜得下这个底儿。”

苏小楼漠然听着。

梅知之嘴巴发干,看了一眼桌上的茶盅,又继续说:“没想到那位章大人章知州,吃了一顿饭,也不知是不是当时吃醉了酒,轻轻松松一挥笔,就给批了借了。直到这两处要粮的时候,知州大人批的那一纸公文,才递到我们大人跟前让签字。大人恼着不给签,他们就下了命令,让手里的兵直接动手抢。大人带人去堵,我们这些人那是他们的对手啊!麦子抢的满地都是,走之前他们那些人放了一把火,烧了几个大仓……”

苏小楼心里一噎,又是一笔糊涂事。

他抬起头,望着顶上的一片苍穹,无力道:“通判一职,可达天听。”

梅知之嗓子干渴,顾不得规矩,端杯咕咚一下咽了茶,眼圈儿内还是一片通红。

他委屈道:“是,可达天听,大人也争到了京里。但上面给的回批是,燕、青二州此举为保军粮,不过暂时权宜之计,说是……说是让他们分三年还给并州……”

养兵要粮,养民也要粮!

一张嘴,都是人,肚子饿了都要吃饭,谁都缺不得,饿不得。

苏小楼面上平静,心口沉痛地绞着。

燕、青两州的兵要粮,可万万不该用并州的民来打饥荒。

他合眼无奈叹了一声“穷途末路!”。

梅知之那边闻声,只当人回心转意,皱巴巴的脸上旋即迎起笑容:“那公子能否通融通融,从傅家那里拨一些给我们呢?”

“不能……”转眼功夫,苏小楼的颊间又笼上笑,他目光坚定道,“我说了不借就是不借。”

那笑容不知是悲是喜,沉吟片刻,他淡淡道:“修渠的事,到了京里你去见见户部主事沐大人,他人脉比我广,让他在工部替你们寻一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陈一鸣既然要修渠,就让他修,免得天天想东想西,琢磨些有的没的瞎折腾。”

“……沐大人会帮吗?”梅知之犹豫着。

进了京,他头一次知道玉京里的官这么难见,递了十几次名帖,总共才让陈一鸣见了一回面,他们这些人,连带着送的东西,是门院儿都没让进,全拦在外头吃灰淋雨。

苏小楼坦然道:“报上你的名儿,看在老太太的面上他应该会帮的。”

梅知之抓了抓头,该绕的绕不过,他老实道:“那还是要银钱。”

“不必担心,”苏小楼抬手望了望天。

日头西坠,渐渐消沉,光线也黯淡下去,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苏小楼垂眼慢慢道:“只要今日的事情你们办妥了,你家大人无论是买粮,还是修渠,所有的银钱都会有的。”

说着,他招了招手,示意梅知之靠近一些,只见他搭起手,附耳一阵私语。

安静片刻,苏小楼挽着笑,指着那一群炒松子的:“这些人可听你使唤?”

梅知之懵懵懂懂,不是很明白,苏小楼吩咐的事情并不难办,只是如此一来真能解决这银钱的问题?

他点点头,边又疑惑起来。

苏小楼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第一,你家大人来这白衣镇,为的是公事。第二,这递消息的人在那一批门客里头,你们面前跟着的逢人便要高兴地讲,大人在并州收留的几个心腹,如何地知恩图报,如何地忠心不二。至于其它的,一概不知,懂了吗?”

见苏小楼面容肃然,梅知之不敢马虎,郑重应道:“懂!”

“懂了就行。”

苏小楼望着渐黑的天,盈盈一笑,稍稍,他又不放心道:“知之啊,你家大人的仕途,今晚可就攥在你的手里了,好好把握,千万别让他在我这袋子里头丢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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