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无月。

黑黢黢的山坳子里，虫鸣凄切。

嗖嗖几声冷箭，滚下马的陈一鸣依旧坚强地扛着斗笠，飘忽的影子，迅速淹没在长茅草堆里。

那只素日养尊处优的手，此时已顾不得累累的伤痕，慌忙不迭地拨动着芦苇杆子，拼命逃窜着。

阴风阵阵，永无止境的缠斗中，陈一鸣冻木了头，觉得自己做了一场连轴转的噩梦。

梦里，不仅折断了臂膀，挨了一刀又一刀，后头还有一群黑衣恶鬼死死追着不放。

陈一鸣跑的筋疲力尽，跑的迷了路，跑的甚至双腿有点麻木。

广袤无际的黑暗里，他只想着这场噩梦赶紧结束，哪怕之后去那十八层地狱，歇一歇，站一站脚也好。

跑着跑着，他又想着自己上辈子大约是跑死的，活着的时候跑，死了还在跑。

忽的，藤蔓牵绊，勾住陈一鸣的一只脚，边跑边想的人，重重跌在地上，嘴里啃了一口湿润的泥土。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柔软的泥土里没有一丝血腥，反而带着新鲜的青草味道，青青涩涩，就好像他活在人间的时候一样。

身后，火把映着刀光，一群黑衣恶鬼扑上前来撕咬。

陈一鸣闭眼匐在地上，认命一般满心里念着“文华老爷保佑！”，后知后觉地又想到文华庙的老爷大抵是管不到地狱里的这桩子事，懊恼着自己病急乱投医。

“……公子快走！”

马蹄急切，耳边熟悉的一声喝喊，让陈一鸣莫名振奋，人立刻翻过背，单手扯住一把草，速速拉起了身。

侧过头，视线内浮现出两张熟悉的面孔，陈一鸣看得一时哽咽。

他下了地狱，最先见到的怎么也该是苏家的护卫，自己平日里随行的一帮子人，怎么就跟着他稀里糊涂地一起下了地狱呢？

边疑惑着，边拨开芦苇杆子，跌跌撞撞跑着。

黑暗中，燃烧的火光里，长刃交接，一场混战，双方你来我往，似是旗鼓相当。

再次跑起来的陈一鸣，跑了一段，又不动了。

这一次不是不想动，而是动不了，他一时慌不择路，两腿一起陷在一塘低浅的泥水洼子里。

淤泥漫过小腿肚子，水洼子里的枯枝败叶划破皮肤，也不知道疼。

他用力拔起一只脚，脚下的鞋留在泥里头没能出来，木楞地摸了一时没能寻到，摇摇晃晃退着身，双脚胡乱踩了一通，人是越踩越深。

陈一鸣蔫蔫地杵在泞泥里，任凭泥水哆嗦透了衣衫。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阵哒哒的脚步声，似是又来了一批人，杀了一时，金戈之声稀稀碎碎，不似上一阵那般猛烈。

挣扎一时无果，两脚陷在泥里的人，仰面朝天，无所畏惧地躺在泥水地里看星星。

地狱的星星，一闪一烁，恍若人间的灯火。

冰冷渐漫过耳际，陈一鸣的思绪跟着那流动的星火，一起沉沦在漆黑里。

“大胆贼人，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一声喝斥，仿若惊堂木一般凌空一拍，将沉沦在黑暗里的陈一鸣，从地狱拉了出来。

“陈大人、陈大人，在下来救你了……”

昏黄的灯光，透过单薄的纸灯笼，摇曳在黢黑而又阴森的夜里。

提灯笼的人，一张黑炭脸，谄媚笑道：“陈大人，在下是白衣镇的里正，郑洪。陈大人真是勇气可嘉，为了公务，不惜以身犯险，实为我辈之楷模！如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实乃并州之幸，大齐之幸……”

郑洪搜肠刮肚，毫不忌讳地夸着词。

戏词不中听，且又少了那吹箫打鼓的过场，陈一鸣脑袋里嗡嗡一阵乱鸣，挑剔地合上眼，不欲配合。

噩梦似乎还在继续，他不过是从地狱的一场劫杀里头，逃出了命，转场误入了某一折的话本戏里。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陈一鸣蓦地瞪大眼，开始认真寻思，这究竟是他曾经看过，或是写过的哪一出话本子。

天旋地转，两名差役打扮的人，抬起他的肩，将人从低凹的淤泥塘子里拔萝卜似得拔了出来。

秋风凉凉，陈一鸣冷的瑟瑟哆嗦，口鼻里接连冒出了几个喷嚏。

冷了一冷，昏昏默默中，又记起他年少时，看的多是些风花雪月之类的话本子，都是些卿卿我我的缠绵话，合篇都翻不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种冠冕堂皇的大义。

一声嘲笑，朦胧中，那倒吊在眼中的黑炭脸，喷着唾沫星子，又啰里八嗦起来。

黑炭脸手舞足蹈，激动地带出了南地的乡音：“陈大人千万不要同我们见外，右相大人是我们白衣镇的大恩人，对我们白衣镇有再造之恩，你的事儿就是我们事儿，在下这忙帮得不成敬意。我知道，大人此次是暗中寻访，不可到处声张，小的绝对不多问，也绝对不会乱说，一定守口如瓶，将这秘密烂在肚子里……”

这一场噩梦，前半场被黑衣恶鬼追杀，下了地狱；后半场被人围着说戏，窜在戏台子上。

恍恍惚惚，仿佛还搭上了自家老爷子的恩荫，陈一鸣觉得十分的可笑。

半死不活的人心有不甘，提起了一丝力气，有些不服气似的用手狠狠掐了一把脸，人当下嘶地一声。

疼，是真他妈的疼！

但这人还是不明白，是梦醒了，还是在地狱里说戏。

闹哄哄的一群，前呼后拥将水洼子里泡了半天的人送上马车。

陈一鸣表情呆木，怔着脑袋，哆嗦着由人摆布。

车厢内，梅知之一张纸白的脸，哭得梨花带雨，像个守寡的小媳妇。

持续哭了半刻不止，陈一鸣被这哭声吵得脑袋昏涨，实在搞不清眼下的状况，他不耐烦道：“行了！别哭了！”

这一吼，梅知之立刻收声。

抹掉抽搭的泪，梅知之也未曾想到，苏公子所谓的出点血，竟然是这般凶险。

陈一鸣全身上下差不多破烂透了。

脸鼻青肿的人，斗笠的绳子挂在脖子上硌出了一条红色的勒痕，左臂膀子全是血，右肩挨了数刀，滚得满身泥水，腿上、脚上难得露出的几块白净的皮肤，刮了数条斑驳的血印子。

梅知之哽咽：“大人，你没事吧？”

陈一鸣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道：“我没事，你们是怎么回事，是死的，还是活的？！”

“当然是活的！”察觉出陈一鸣言语不对，梅知之吓的不轻，他怔怔地看着人，像是看着个傻子一样关切，“大人，你不会是被山里的妖怪勾魂了吧？还是……吓傻了？”

说着，他战战兢兢伸出两根手指，晃到人跟前试探道：“大人，这是……？”

“滚滚滚！”陈一鸣气得吭哧咬牙，眼珠子瞪着人，“你才二呢！”

确定自己还活着，不是在梦里，陈一鸣撑头想了一想，摸出了一个重点，他狐疑地朝外努努嘴，问道：“那个黑炭脸说什么……捉贼归案，以身犯险，这说的是我？”

梅知之颤抖的手掐了一把腿，鼓足了力气道：“……是啊！”

“抬头！”陈一鸣一吼，梅知之吓得勾着背，踟蹰一阵，才老实照办。

遥望的两人，陈一鸣盯着梅知之脸上凝结的血块，眉头高抬，不悦道：“你额上的伤怎么回事！”

梅知之歪嘴哼唧了两声痛，颤颤道：“我去找里正大人的时候，摔了一跤！”

这一句，梅知之说的倒是大实话。

当时苏小楼吩咐完毕，就回了主院休息，梅知之闲坐一时，便有苏家的人来报，说是陈一鸣在山中遇了劫。

得了消息，他召集院里的一干人，交代了几句，便匆忙取了马匹刀刃，兵作两路。快马加鞭的大队，跟着苏家的人飞速赶往碧落山，而梅知之独身一人，慢悠悠地去寻着白衣镇的里正。

寻人的途中，十分不小心地跌下马，摔滚了一圈，混了一身的土灰，最后又十分不小心地撞了一块石头，这才有了额上的伤。

那白衣镇的里正郑洪见到梅知之的时候，也是吓了一大跳。

人面目肿破，额上血流的一片，嘴里不停哭喊着救命救命。

白衣镇一带向来安宁，除了文华庙前会偶尔闹些小风波，夜里连偷鸡摸狗的都少有，太平的很。

里正郑洪吃完晚饭，正闲散的在院子里头溜弯消食，忽然有人来报，说是碧落山中遭了劫匪。

待招来梅知之一问，才知道遇劫的这位并州的通判大人，因一桩公务来这白衣镇，而且好巧不巧，这通判竟是当朝右相陈玄的长孙。

郑洪心里一震。

原来这右相陈玄，当年一首青云赋，不仅被先帝亲点了翰林，还成就了白衣镇的一处福地，如今那八斗池的碑文上还留着他的一处墨宝。

郑洪当时听到此处，脸青了又青，一边安排人朝县衙里递信，一边又套了车，召了人马朝碧落山上赶。

但来时赶得急，他慌得忘了添件厚实的衣服，山风一吹，身上一阵寒颤，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揉了揉鼻子，郑洪慢悠悠地扯着缰绳，耳朵不由自主地就朝马车的方向偏了一偏。

只听那车厢内先是哭哭啼啼一阵说着人傻了，接着说为了什么公务，又提了长州，什么接近马家，断断续续的话，裹在呜呜的风里听的不真切。

末了，那小厮又问了一句什么，陈一鸣恼火地吼了一句“记得！”

然后，车厢内又是一片寂静，郑洪拉着缰绳，悄悄地又靠近了些。

稍稍片刻，只听那小厮带着哭腔又高兴道：“说起来，多亏府里的几位先生提醒，竟猜到那些歹人狠毒，为了那件东西会在白衣镇设伏，怪不得大人对他们那般重视。倒是小的当初有眼无珠，还不信几位先生的话，真是错怪了好人，回去一定行个大礼陪不是。”

陈一鸣心里一紧，他脱口而出那一句“记得”之后，已猜出梅知之是在逢场作戏，话里话外全是传给外头的人听的，偏他刚刚才应下话，一时又发作不得，不得不陪着人作完这场戏。

回过神，身上疼痛难禁，他咬牙切齿道：“是吗！”

“是！大人当时还同小的打了一场赌！”拿住节奏的梅知之活络地接下话，肆无忌惮地发挥起来。

他道：“这赌注大人可还记得？”

什么赌注，简直胡说八道！

陈一鸣恨不得抓过对面那个张口就来的人，狠狠打一顿手板，他心里记下仇，愤恨地又回了一声“记得！”

“大人记得就好！”陈一鸣脸色铁青，梅知之肩头一缩，心里害怕，面上却是故作欢喜，他敞开了声音继续添油加醋道，“我若是输了，大人要罚我三个月的月俸，我还不依，现在看来罚我三年都不委屈。这一趟公事了结，抓了贼人，大人也化险为夷，可不能忘了当初的许诺。每位先生五十两赏银，合计起来应该是二百五十两银子，大人，我这次的数可算对了？”

“对！狠对！”陈一鸣凉凉地盯着梅知之，二百五十两银子，扣你五年都是少的！

他按下梅知之的手，在掌心里写着“公事”二字发了问。

梅知之却是紧抿住嘴巴，十分无辜地摇头。

陈一鸣狠狠瞪着人，气得眼珠子乱窜。

但这次倒不怪梅知之，具体什么事，梅知之心里也纳闷。

因为苏小楼那边压根儿没同他交代过，这桩公事究竟是哪一桩公事，他老实写下了一个字，人立马闪躲的老远。

被算计了一通的陈一鸣，攥住手心那个“苏”字，咬住牙关，满脸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