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小轩院19

“人舍得,钱舍不得!”苏小楼盈盈一笑,伸手取过桌上的纸鹤,垂眼慢慢拨弄着,他道,“我这人贪心的很,他私藏了多少银子,一文不少的,都要给我交待出来。当然,包括你们并州的那一份,也是要交到我这里的。”

陈一鸣抬了抬眼皮,嘴角讥诮:“苏公子这么肯定并州的那份你拿得下来?”

苏小楼扬起笑,淡然道:“势在必得!”

陈一鸣冷冷一笑:“是吗?我并州的盐能一步步的走到长州,你家的这个吕材可是功德无量,作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从犯,这个罪名订得也太草率了些!况且,我这手里的事儿还缺着银子呢,苏公子这一声‘势在必得’,怕是要落空了!”

“陈大人,你可是忘了,凡是我要的东西,从来不会有落空的时候,太学念书那会儿我便是如此!”苏小楼揉了揉鬓角,驱赶着困意,“不是说了嘛,事在人为,努力地搏一把,那东西该是我的就是我的!”

他有些不放心,怕这不带脑子的人回京之后鲁莽地去争,又沉声提醒道:“知足者常乐!这一匹瘦死的马也够你们并州过冬了,凡事适可而止,你别做得太过了。”

陈一鸣目光尖锐,利箭一般的直直逼向苏小楼:“够不够,这一点可由不得苏公子的主意!”

“哦……?”苏小楼知道这人没懂他话里的意思,不过京里有个中书令陈玄替陈一鸣担着,倒是不劳他费心。

从容一笑,又无奈叹道:“那我们拭目以待,看看这事送到京里,他们那些老人怎么论断,只是到时候陈大人千万别失望!”

空中,两人目光交接,陈一鸣带着十足的敌意,苏小楼眼中却满是怜悯。

“好!我们拭目以待!”陈一鸣气得桌上愤愤地一拍,发誓赌道,“这条线上的,不管是肥是瘦,是死是活,从头到尾我一个都不放过!

他剜着苏小楼,疾言警告道:“尤其是你这种趁乱获利的,只要伸手动了这笔帐,我都敢抓!”

“陈大人这番话讲得可真是大义凛然,苏某心里实在害怕的很!”苏小楼语气怯怯,面上却是毫无惧意,敲着那只纸鹤玩闹着。

陈一鸣看不透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心里发毛。

他扯了扯嘴角,冷峻的嘲讽道:“不过再此之前,苏小楼,我倒是替你可惜!”

苏小楼目光微微抬起。

陈一鸣继续道:“苏兄,一出李代桃僵,被你生生唱成了投桃报李的戏码,这般的手段,当初没去那戏台子上露一手,倒是便宜了我和叶昕啊!”

苏小楼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你们站在上面说着,我们坐在下面听着,说戏的,听戏的,不都是在这戏里吗?分什么彼此呢!”

“是吗?”陈一鸣冷笑一声,“那你再替我想一想,我这接下来要怎么唱,才能把你扯的这弥天大谎圆回去呢?”

苏小楼本是极闹腾的人,这几年困在丹彤闲置惯了,一遇见事,不暇思索又替人忙碌起来。

他道:“简单,并州的盐务出了事,你暗查到马家头上,来这白衣镇欲同长州的一处交接,阴差阳错地在这里上遇见了马家。今日以我之名赴会,不过是想私底下敲打他们一番,让他们收敛一些。不想,他们却是提前得了消息,随了你一路,胆大包天作了杀人灭口的准备……”

“够了!”见苏小楼还要说下去,陈一鸣一声怒吼将话打断,“我让你想,你就真替我想啊!”

苏小楼偏头疑惑,不然呢?

那副劳心劳肺的模样,陈一鸣蓦地就想到油尽灯枯这四个字,人莫名气恼起来。至少,他的认知过往里,苏小楼不该如此这般。

定定地看着苏小楼,陈一鸣愤然道:“行!你既然喜欢操心,我就再多问一问。这事想来你是谋划了许久,光瞧着这两日的算计,严丝合缝,是一环套着一环。可若是一开始我未来这白衣镇,你缺了我这颗棋,这场戏,你要做何打算呢?”

“陈默然,你这一问倒是问到点子上了!你若不来,我还真是寸步难行,开不了场了。”苏小楼疲惫地支着额,似是有些苦恼。

忽然,他和和气气的一笑:“好在苍天有眼,这不是让陈大人赶来救场了吗?论起来,这事儿我倒是该好好谢一谢沐千里,怎么阴差阳错的,就把你陈默然送到白衣镇来了呢!真是好巧好巧!”

苏小楼语气欢快,一时之间,陈一鸣辨不清这几句话的真假。

沐千里在户部,难道知道苏小楼手里按着这事,特意让他寻过来的?

可若是沐千里知道,那么……

陈一鸣睨眼端详,心底忽的泛出另外一个疑问,只是这疑问尚未成形,苏小楼那边敛了笑,周围的气氛随之一紧。

“陈默然,那文华庙前什么达官贵人没有,不过是要花些心思结交罢了,代替你的大有人在。”苏小楼眉眼皆冷。

刺杀朝官,只要是朝 官,杀谁不是杀?

更何况,那玉京里头还有一位九月初一必来文华庙的护国公龚梵盛,携着什么关内侯、陵南侯拈香参拜,那庙里一住就是半个月。

苏家的人跟着傅家商队日夜不停的赶,不是躲着那些小打小闹,而是正儿八经地赶着日子。

且龚梵盛替老皇帝挡过刀,深得帝心,在他面前安排一场劫杀,可比中书令陈玄的这个孙子有用多了。

苏小楼冷漠道:“你来,或者不来,你这颗棋,于我而言,可有可无,意义不大。”

“可有可无?”陈一鸣怒火中烧,只觉得这些年的交情全被这几句话喂了狗,不可置信地看着苏小楼。

苏小楼却是目中坦然,无半分作假。

他谋的是一步棋,却不是某一颗棋,手中的饵又多的数不清,原是预备着让丹彤衙门的人攥着账,去那文华庙歇个两日,勾起马家和那并州的一处,误伤个什么功勋之类的把事情捅大。这用了陈一鸣,没什么其他用处,棋局盘子小了许多,还要自己出面受累,简直是得不偿失。

陈一鸣见人毫无愧意,又想到他是因着苏小楼才平白无故遭得一桩罪,顿时来了脾气。

他没好气道:“同窗!今日这马家想杀的人分明是你,我这几处伤可是替你挨的,你糊了一脸的疹子,把我给骗了出去,这会儿过河拆桥,未免有点不近人情了吧!”

不近人情……

苏小楼默默念叨,这人怕是气糊涂了。

摇摇头,懒得同人计较,他心平气和认道:“是,我是过河拆桥,我是不近人情。那陈大人扪心自问一下,这一场事,若换了别人捅出去,你待如何,又是什么后果呢。”

这一问,陈一鸣心里咯噔一沉,也是这一问,整个人如醍醐灌顶,彻底清醒过来。

并州走盐,一旦揭发出来,州里的一众难辞其咎,何况,这里头有不少人还沾着事,本就黑的一塌糊涂!

不得不承认,对苏小楼而言,他这颗棋确是可有可无,谁都可以代替。反是他陈一鸣,必须谋好这个棋位,乖乖扮好这颗棋子。

陈一鸣觉得十分好笑。

今日种种,不是他帮了苏小楼,倒是苏小楼在帮他,真是应了那句投李报琼,而他这颗李子不知餍足,却还在斤斤计较的伤人。

苏小楼那边沉声道:“……在其位谋其职,就算太学的先生没有教过你这个道理,陈老大人总该教导过你!并州的盐务出了这么大的漏洞,虽然不是在你任上起的头,可是陈默然,严家的盐先是入了你并州衙门,之后才走了出去的。你这个通判拿着监察的权,一州的财物账本都是从你眼前过了,签了字的,但凡心细一些,总能查些蛛丝马迹!如今你问我这个替你添补的人,缺了你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呢?”

陈一鸣被问得哑口无言,惭愧地低下头,对自己是又气又恼。

苏小楼绷紧了脸,目光冷冽,他道:“那好,我也给陈通判讲句明白话!通判若是不来,换了别人,这事我也是一样的翻,而且翻的更大!”

陈一鸣心内疑惑,走私官盐本就是大事,到底还要如何才算是翻的更大?

苏小楼却不解释。

不知者无罪,若陈默然知事瞒事,隐而不发,甚至堕落其中,他是要连着陈玄那只言而无信的老东西拖下来一起清算的!

看着陈一鸣惶然的模样,苏小楼依旧恼怒,他斥道:“你失了职,没守住自己的位子,按着律法,该怎么罚就怎么罚,难不成你还指望着旧时的几分交情,让我包庇你,替你按下这处的过?”

陈一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慌忙赔笑:“同窗,今日这事是我错了,我给你赔不是!”

“你错了?”苏小楼嗤声一笑,他沉声道,“你错的可不止这一件事!”

说着,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朝里屋走去。

陈一鸣不敢多问,低下头,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陈大人,你且看一看,你并州放出来的盐究竟造了多少的孽!”苏小楼在窗前的书桌旁停下,拿起一摞纸递至陈一鸣手中,“长州的盐被马家的人垄了,其他地方的盐户进来便是一顿死打,这运气好的么,收的盐充公,牢里关上几个月。运气差一些的,直接就丢了性命,这些状纸你都好好翻一翻!还有这些,”

苏小楼顿了一顿,手指一伸,又指了一摞:“这边的呢,是买不起盐的、吃不起盐的,跑到医堂里看病的。在我家看病的大夫喜欢记事,每月义诊写了些医药册子,每个病患什么症状,家里情况,犯病的时候具体什么状况……他都记得详细,通判大人,你没事儿多看看,多翻翻他们的苦楚!这只是丹彤一个县的,其他的地方我也伸不进去手,帮不上陈大人什么忙……”

苏小楼越说,陈一鸣白颤颤的脸越愧疚,越忐忑。

他把状纸铺开摊在桌上,粗略一扫。

发黄的状纸,署地年月不一,长州各处各地的都有,一看便知苏小楼收集这些东西费了不少时间心血。

陈一鸣心生悔意,报赧笑道:“苏兄,我这次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大的麻烦,我以后一定改,一定严惩严管,一定……”

“别一定了!”苏小楼偏了偏头,十分不耐烦地将话喝止住,训道,“喊的好听,这一时忏悔过了,我只知道,刚刚说的一番话,通判大人一定又忘了!”

陈一鸣一听,满腔热血顿时化作冰凉,他怏怏地低下头,怯了气,不敢回声“记得”。

苏小楼默了片刻,等陈一鸣缓下一阵情绪,才轻声道:“你我同窗一场,你也别怪我多事,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可能不爱听,但还是要说,你就多担待我一下。”

陈一鸣立马抬起头,虚心保证道:“只要你说的,我都听!”

苏小楼沉声道:“今日,我问了梅知之你在并州的一些事,情况比我想的要糟,你收留的那些蠢东西,各有各的来路,怕都不是省油的灯。”

陈一鸣面露迷茫,稍稍一怔,迟疑地张嘴,犹豫着要不要辩解。

“……主意是自己拿的,不是别人撺掇着你拿的!”不等人回应,苏小楼抬起眼,看着陈一鸣直截了当道,“凡事有弊有利,他们只讲其中的利,却不讲弊端,听得人也不安心!且说那商道的事,并州的一趟真走了下来,亏空的银两是算你的,还是算傅朝百的?”

陈一鸣脑子里一阵空白,又被问住了。

“若是算你的,陈大人你肯定会想,傅家做生意怎么都是赚,怎么偏偏轮着你进去,就亏了呢?再说,傅朝百那人什么品行,你也该知道,他是个宁愿暗地里掏银子,也不肯让你吃亏的主!”苏小楼目中转肃,他细究道,“一次两次,他可以拿钱替你补,可他做生意也不容易,风餐露宿,赚的也是辛苦钱。长久下来,各自的心里难免都有疙瘩,都有委屈。你看看,他们张口就来的主意,耗的却是我们私底下的交情,这些人真的设身处地替你想过没有?我看他们分明就是不安好心,故意挑拨各处关系!”

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陈一鸣想了一想,绷紧的脸,随即点点头。

见陈一鸣如此,苏小楼语气慢慢转了缓和,他微笑道:“不过方师爷这人讲的话听着有几分道理,你平日耐心些,多向人请教请教。”

“他是老爷子送来的!”陈一鸣恼着声,脸上明摆着我不信他四个大字。

苏小楼温和道:“那又如何?对事不对人,况且你父母都不在了,陈老大人会害你吗?不会的!”

“可若不是他,你怎会如此!”看着苏小楼一身的孱病,陈一鸣心里一哽,始终过不去那一道坎。

苏小楼摇了摇头,慢慢道:“当初那些是非,对错牵扯在一处,谁都辨不清,中书大人也是无奈之举,我不怪他。将心比心,若我在陈老大人那个位置,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舍一人,保百人无虞,保天下太平。”

陈一鸣气呼呼沉默着,不置可否。

他只顾发泄自己心里的不悦,却不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苏小楼浑浑噩噩过的这些年,不过是有几件事情牵挂着未了,稀里糊涂地活在了这世间,他这种早将生死看淡的人来讲,关于当年自己的那些事,释然了,也淡忘了。

如今,一双弟妹托付出去,有了着落,苏家的庄子也了结清楚,只剩沐千里那处许下的一事待解,心内豁然了许多。

苏小楼含着笑,不遗余力地继续劝道:“陈大人年事已高,他辛辛苦苦养你一场不容易,你多孝敬孝敬他,偶尔听听他的话,能少走些弯路!”

他偏头叹息。

至少,被那老东西算计的时候,别当个睁眼瞎,看得清自己入的什么套!

陈一鸣同家里别扭了这些年,赌着一口气,不服道:“与其问他,我宁愿多走点儿弯路!”

“你刚还说听呢!”苏小楼遥遥一叹,脸上带着几分凄凉道,“果然是忠言逆耳!”

“行行行!”陈一鸣想到走盐之事确实是他疏忽大意了,赶紧又收起态度,歉声答应道,“我听你的,方师爷那儿,我耐心请教,有什么不懂的,我也会去问问老爷子的意见,哄他开心的。”

苏小楼莞尔一笑,陈一鸣也跟着哈哈笑起来。

这两人的笑,一个是无牵无挂的释然,一个是故人重复的舒朗。

桌角的烛火,渐转昏黄,将尽的灯芯,烧地啪啦作响。

从外屋走进来的荀阡,见两人聊得欢快,神情顿时肃穆了起来。

他不满地催促道:“二位公子,这都深更半夜了,该歇着了……”

陈一鸣这才注意到苏小楼脸上的倦意,他呵呵乐道:“一时说的高兴,忘了时间,你也要回京,我们路上聊,你好好休息,我就不叨扰了。”

说完,他高兴地抱起状子病案,激动地拖着一臂,潇洒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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