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玉京22

秋日炽热,玉京北角楼街道的傅家宅子外头,乱哄哄地一通,抢着递拜帖的位置。

少顷,紧闭的小角门,长条地拉出了一道缝,几个穿着短打的小厮,从那拉开的门缝里,鱼贯而出。

五名小厮以白布掩鼻,臂弯内,稳稳执着一把长扫帚。下了台阶,五人利落地撑起长扫,重重一挥,从地上拖曳起的尘土,引得门前那群等候的人四处逃散。

这时,抬着木桶洒水的四人,两人一对,有说有笑地晃荡着半桶水,蜗牛一般,沉甸甸地颠了出来。

出了角门,四人步子一定,也未下台阶,伸手舀了大木桶里的水,抬起半截葫芦瓢,就朝门前那方寸的场子里洒去。

扬在空中的水,从天飞散,降落成雨。

千丝万缕的小小晶莹,迎着灿烂的阳光,勾画成了道道七彩虹练,分外的好看。

舀水的四人,一瓢接着一瓢,七彩悄悄落幕,重重的水帘,雨丝哗然成片。

猝不及防的一场瓢泼大雨,刚刚躲过扬灰的那一群候场,慌乱的只好将手中的帖子,高高抬举在头顶遮挡。

稍稍,帖子湿塌的晕了墨,个个淋成了落汤鸡,灰溜溜地逃窜着离场。

一番扫洒,撵了些无关紧要的人,佝偻着背的余长顺,清闲地抬着步子,慢悠悠地踏出门槛。

遥望着台阶下姗姗来迟的几张老熟脸,余长顺远远笼手一揖,快走几步。待一靠近,他十分客套地寒暄了几句,便笑吟吟地收下帖子,夹在腋下。

正踏踩着小步台阶回院,忽的,身后一阵马蹄急促。余长顺寻声回望,不过转身的功夫,驱马的人已溜下了马,一阵风似的飞到他面前。

余长顺有条不紊的慢性子惯了,凡事到了他这儿,都迟缓地慢上好几步,但事情办的却是稳稳当当。

见那人慌里慌张的模样,实在不成规矩,余长顺沉下眉,将名帖缓缓收入袖内,平了平衣角,摆出一副训人的架势。

年老的居高临下,刚要出声教训;年轻的气喘吁吁,吁够了气,笑眯着眼从后腰袋里掏出了一包鼓鼓的信,边又对着余长顺大声嚷嚷道:“余叔,东家的信,加急的呢!”

嘹亮的声音,穿屋透瓦,隔着几条街巷都能听得见。

余长顺闻言,脸上的平静瞬间换成了喜意。他忙忙取过,忘了有条不紊,也顾不得训人,三步并作两步,匆匆朝书房赶去。

傅家宅子的东南角,几声鸟鸣婉转,灿烂的阳光,撒满了空寂的老梅树。

梅树脚边,青苔绿藓片片,一干锄洒之物的影子,井井有条地投递在墙上。

绿油油的小长廊内,一串突兀错乱的脚步,吓得檐角边打理羽翼的鸟雀,忒得一声,飞向天际。

顺着羊肠小路,拾阶而上,余长顺推开沉厚的挡风,脚刚迈过门槛,只见听雪居的地上、桌上,歪歪扭扭堆满了一摞又一摞的公文、薄册。

俯首案边的人,眼下乌黑,满脸的疲惫,那单薄的手中,孜孜不倦地卷着一本厚厚宗册不放。秋老虎还在外头肆虐,他的身上,已不合时宜地盖上了厚厚的冬衣。

余长顺进到书房里的时候,安静的屋内,沐千里伏在一堆公文折子里,睡的香甜。

轻手轻脚躲过那些高低薄册楼栋,余长顺好容易走到里屋,见沐千里还睡着,他耐下心,静悄悄站等在一旁。

又过一时,过度劳累的人迟迟不醒,余长顺熨了熨贴在怀里的信,暗暗有些着急。他凑到桌边,伸手轻轻拍了两下沐千里的肩膀。

余长顺低声唤道:“大人,东家来信了……”

沐千里被晃地轻咳了两声,他拖着沉重的呼吸,问道:“几时了?”

余长顺忙回:“未时二刻……”

沐千里困得厉害,没有睁眼,只疲惫 “嗯”了一声。

胳膊下,那交叉叠落的公文奏疏硌得人难受,他纤手松开攥着的卷册,下意识地胡乱一推,奏疏拥挤的堆在一处,胳膊又一动作,桌子边沿的那片摇摇欲坠,哗啦啦的,全掉在了地上。

桌上,推开一块平整,心满意足的人,裹了裹披在身上的冬衣,将头缩在厚重下。

沐千里枕着胳膊,换了一边趴着,他闷声央道:“过会儿议事,让我再歇歇……”

余长顺勾头探眼,问道:“那东家的信?”

藏在冬衣下的人伸出一根手指,乏力地指了指一旁的书架子,困顿道:“那边。”

说着,手又怕冷的躲进衣服里,昏昏沉沉睡了。

余长顺无法,提眉叹了一时,又老老实实拖着步子,慢腾腾地走到架子前。

临窗而立的书架子上,搁了好几封信,轻薄的一封叠着一封,摆得整整齐齐,却是都未拆封。

余长顺伸手一摸,积攒在信封上的灰尘,沾上指尖。轻轻一吹,细细的尘埃,乱舞在阳光里。

摇摇头,闷闷不乐的人,又怀揣着信,一步一步转了回来。

余长顺撇了撇嘴,站定步子,慢声细细抱怨道:“大人,那些信你怎么没看啊,再搁下去,东家都要从甘州回来了。”

沐千里将衣服捂得严严实实,埋头不理。

“……大人,你好歹看一眼,东家在外头三个多月没回来,你就不担心?东家出去的时候,大人你可是再三保证会给他写信的,你不看信,万一东家遇见事,想找你商量呢?”

余长顺慢条斯理,继续在耳边喋喋不休。

那声音软绵绵地,像是一团棉花趴在耳朵里,挠的人些微的痒,却生不起丝毫脾气。

碎碎念了一时,躲在衣服下的人身形微微一顿,探出了一双瞌睡的眼睛。

见沐千里有了反应,余长顺立马举过信,晃到人面前。

他笑呵呵商量道:“大人,刚刚这封是加急送来的,先看这个?”

沐千里用力揉开眼睛,迷迷糊糊在那信上一扫,目光忽的一紧,人一下子从座间站了起来。惊地那搭在头上的冬衣,滑过肩头,沉甸甸地掉在圆圈椅里。

原来,那信封封口处的红印,一尾小游鱼,携着一朵兰草,栩栩跃在纸上。

沐千里心头一热,无知无觉地取过信,激动地手,挑了好几次才挑开信封。

展开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一时,模糊了视线。

他不着痕迹地顿了一顿,紧张地收住呼吸,颤抖的手一张一张翻得仔细。

等看完一遍,沐千里掩好情绪,抬眼寻思一阵。

接着,他低下头安静地看了两行字,然后背着手,屋里踱了一圈儿。翻一页,看一时,眼睛又停滞不动,思索了一时。

走走停停,一封信翻来覆去,约莫看了半个时辰,最后,沐千里终于在书架子边的一方软垫上坐定。

人双眼闭合,陷入了长长的沉思,脑中,各色丝线时进时退,毫无章法地飞快交织起来。

余长顺不敢打扰,拿着热腾腾的手炉,一旁安静候着。

沐千里手握信卷,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直到额角的一缕汗迫到耳畔,将信中之事复盘拆解完毕,理清各处脉络,细究完其中的意图,拟好对策,才挑眉一展,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后背靠上书架,一副放松的姿态,怔了片刻,似是无所事事一般,将手中的信一张一张摆开,在地上晒着太阳。

见沐千里心情甚好,余长顺把手炉捧了过去,擦了擦手间的湿漉,笑着问道:“大人,东家是不是快回来了?”

“是快回来了……”

沐千里眼下的疲惫消解了几分,他抱了手炉放在怀里暖着,边又拨了拨摊在地上的信,带着几分怀念与欣赏,摸索着那纸上的字。

他笑问:“今日外头可有什么新鲜事?”

余长顺顿顿地从袖中掏出名帖,递至人手边。

沐千里眼睛轻轻一瞟,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转了沉肃。

刚刚信上,提及了两件事。

一件是并州的盐务,盘根错节,牵扯面广。

一长串的名单列出来,长州的州官,并州的兵曹、户曹、录事,全是太子的好门生,还波及到燕州、青州……

牵扯下来,朝里的谭家、韩家、太子、中书令,个个都逃脱不了干系。

这桩盐务翻起来,苏小楼纸上写了名字的一批,还有懒得缀述未查的一批,并州那片一旦动起来,严家同太子的姻亲关系,估计也就是糊着一层面子不破了。

而另一件……

沐千里嫌脏似的将名帖朝地上一丢,眼中说不出的厌恶。

四王李元祈手里攥着一个贺峥嵘还不够,竟把主意打到了苏小楼的身上,得陇望蜀,想的挺好!

他冷冷地咬住唇,略一思忖,定下了主意:“以后贺家这人不必理会了。”

余长顺点了点头,转瞬就在心里抹掉了一张老熟人的脸。

沐千里从那信中挑出一张,又嘱咐道:“这几日给我盯好陈家老院,老东西手里的兵一旦出京,你们隔日便把这消息散出去。传的时候,名讳、事由隐去,不必详尽,慢慢的闹起来,重点是让人论一论,具体会定个什么罪下来。”

余长顺接过,将纸上的内容反反复复看了几遍,默记一时,在心里掂量了一番,确定无一遗漏后,笑答了声“是”,又把那一张纸给还了回去。

沐千里从地上一张一张拾起信,慢慢理着,待一时,他将收起的信郑重其事地装回信封,忽的手上一顿,心里闪过一丝疑虑。

他不放心道:“下去让人查一查,这个马家以前同谭家、威武镖局私底下的交情如何,有没有什么过节,再去给我备件厚实的冬衣,等会儿走的时候带上。”

余长顺听着吩咐,应了声“是”,又探声奇道:“大人晚间不回来用饭了?”

沐千里抚了抚信封上的那朵兰草小鱼,眼中带着一抹柔和的光芒,他无奈叹道:“今日议的事多,宫里要留人的……”

余长顺知道入了宫又是一场麻烦,只点点头,便退身下去准备。

明媚的阳光洒在窗前,沐千里晒了一时太阳,暖暖的,人又犯了困。

恍了一会儿神,偏抬的目光,停在书架子上。

沐千里顿了一顿,顺着那方正的信封尖角,又从一到九,默数了一遍,犹豫一时,才抬手取下那些落满灰尘的信。人搭着冬衣,坐在一堆坍塌掉的公文里,笑着翻看起来。

看了一时,日头朝西,又落下一丈。

待沐千里穿戴妥当,踏进宫门的时候,那沉沉的圆弧边沿儿,似乎差那么一丁点就要切上了地平线。

金灿灿的光芒,撒在琉璃砖瓦上,巍峨的宫殿,显得格外的庄严肃穆。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流转,太阳的光芒渐渐暗淡,那庄严肃穆如同返照一般,短暂的辉煌过后,巍峨又恢复了原有的冰冷与死寂。

穿着一身厚厚官服的沐千里,进了泰和门,便由大太监宗荃领着路,朝凤台阁的方向移动。

星点的两人,不声不响迈着步,长久而又寂寞地走在巍峨之间。

少顷,一前一后的步子,寥落的穿过长道,过了集贤殿,徐徐踏进了凤台阁。

远远的,沐千里便望见一袭绿衣官袍,在墙角边晃荡。

走过几步,待离得近了一些,再定睛细看,原来是中书舍人张聪鞥,端着一朵月季,立在檐下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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