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玉京23

沐千里笑着对宗荃道完谢,看花的张聪鞥,就衔步迎上前来。

“人到齐了?”沐千里开口笑问。

将花背在身后的张聪鞥,摇了摇头,一字道:“没!”

沐千里朝屋子里头瞥了一眼。

“吵!”张聪鞥沉着眉,无奈地叹一回气,开始烦躁地撕扯着手中那朵月季。

簌簌的粉红,一片接着一片,稀稀落落地坠在地上,一时,散尽了花,张聪鞥两手空荡。

他怕沐千里不懂,痛苦地摆了摆手,又伸出两根手指,解释道:“头疼!”

沐千里含笑了然。

议事尚未开始,太子同贤王已经在议事厅里掐起来了,张聪鞥怕火星子烧到身上,借故退至门外避着。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议事厅里,不知道哪一位大人今日出门未看黄历,又要被火烧成鱼灰了。

一声长叹,沐千里顿了顿脚,跟着张聪鞥站在屋檐下闲聊起来。

张聪鞥觑眼瞅着沐千里的脸,打量片刻,关切道:“你、病没好!”

“老毛病,每年这个时节都会犯,好不好的也都习惯了。”沐千里强笑一声,接着转了公事的口吻解释道,“户部的人中了暑,挂了半个月病假,只剩下我一个闲人能动弹了,不来也得来。”

张聪鞥眉一顿,知道户部这段时间又有不少糟心事,所有公务全堆到了沐千里头上,今日这一场又是被那群人强行推进宫的。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嘟哝道:“趋利、”

顿了顿,跺着脚,狠狠碾着丢在地上的一处淡粉,发泄着心里的不满。

张聪鞥重重咬道:“避害!”接着,又摇头极不赞成道,“你、不该来!该躲!”

“躲不掉的……”沐千里盯着那片被踏踩在泥土里的花,乌泱泱的花瓣,颜色尽失。

他摇摇头,语气平淡道:“况且我不来,今日之事,议不起来。”

张聪鞥双手一摊,眉间忧郁,叹道:“没钱!”

天尽头,落日消融了大半。

望着那轮即将被黑暗吞噬掉的余晖,沐千里跟着张聪鞥的声音漠然重复道:“没钱……”

安静站了片刻,橘光寥落,黑影渐浓。

等宗荃扶着中书令陈玄颤巍巍进门的时候,两人拱手行过礼,一左一右的两片小绿叶,默默跟在大红袍后面进了屋子。

议事厅入口的铜炉内,焚着香,轻轻袅袅的白烟,直直而上,一片安闲淡然。弥漫在缥缈烟气里头的吵嚷声,却是一声赛似一声的高昂,争得不可开交。

“……父皇过寿,褚延年一会儿说没有银子,让我节省些,一会儿又拖着有病,躲在家里不见人!李元祐,你不想给父皇好好过寿,你就直说,别给我到处使绊子!再说户部没银子,那银子能去哪儿?哼!还不都是喂进了你贤王府!”

“大哥!空口无凭,你不要诬陷了好人!”贤王李元祐双手从容地笼在身侧茶几的冰盘上。

那冰盘内盛满了数块方正的大冰,晶莹剔透的凉意灌入袖内,解了人一身的暑气。

李元祐抬眼,激愤道:“前些日子,我听说你们礼部缺银子,竟然省到父皇的寿宴上了,这不,我特地将自己同王妃的奉钱拿了大半给送了去。黎大人,你拿了钱,好歹站出来给评评理,我是不是给你送去了?”

稳稳闪躲在柱子旁的礼部侍郎黎世焕,到底是没闪躲开,无缘无故被点了名,刚还笑意盈盈贴着冰的凉快脸,惴惴不安地急出了一脑门儿的汗。

黎世焕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勾着身,来回哆嗦着一方长巾帕子不停拭着前额。那僵笑的一张脸颊,挂着永远也拭不完的汗珠子,忽左忽右的赔着小心。

其他幸免于难的人,悻悻瞟了一眼黎世焕,面面相觑,下意识地就朝后屈退了身,紧贴着椅子背,无事身轻地端茶歇凉。

寂寥的一片,品了一时,心内闲闲喟叹,议事厅的茶,从来都是好茶,就是回回喝的人心惊胆战。

“我们礼部?!” 见黎世焕首鼠两端,两处讨好,四下又皆不言语,安静地掐不出声,太子李元祥一声反问,火药味十足。

他斜眼冷冷瞥过那摇摆不定的人,目光直视着对面,嘴上开始发难:“李元祐,你养在崇明院的一堆门生,丁点的事儿不做,每人每年三四百两银子供着。前些日子,吏部刘大人给了指派,一个个的四处请托,死活不愿下放!呵!酒袋饭囊,还想留在京里,真是痴人做梦!礼部给你养着门生,这一项开销,一年少说也是大几万,三弟,那也是你们的礼部!”

吏部尚书刘三省今日难得闲暇,一早就进了这议事厅的门,是眼睁睁看着这架掐起来的。

这李元祥与李元祐两人,起先还是兄友弟恭,许久不见的虚伪了几句,后又忽的转了嘲讽,开始挖苦着对方,互踩着短。

唇枪舌剑约莫是吵得久了,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事,吏部尚书刘三省听得乏累。这会儿已紧闭双眼,微微打着盹,一副避嚣习静的模样,似是真的超凡脱俗,入了定。

“太子此言差矣!”

贤王李元祐斜眼,见对面那入定的人无动于衷,眼中一顿,语气转了严肃,道: “崇明院是礼部正经的衙门,办事人员皆为进士出身,是天子门生,国之栋梁……”

李元祐堂而皇之正说的起兴,门前的垂帘微动,圆润的玉石珠子相互碰撞着,发出轻轻的响声。他耳中大警,刚刚还侃侃而谈的人,神色一凛,急急勒止住话,结束了这场不分胜负的开场白。

议事厅内,突兀地安静了下来。

方才被那喧闹声掩下的漏刻声响,此时似是被人记起来了一般,耳边滴答、滴答敲起了拍子。

“吵吵嚷嚷的,说什么呢……”

宣德帝步伐稳健,慢声问道,那语气轻松,说不出的慈祥与安和。

见宣德帝进入议事厅,安坐在椅子上的人,无论是袖手旁观喝茶的,还是安睡入定的,此时纷纷站起身,左右整整齐齐的两道线,恭肃地跪在地上。

宣德帝轻轻抬了抬手,和颜悦色道:“说过多少次,议事不用行礼,都起来,起来……”

说着,他将中书令陈玄从地上搀扶到椅子上,笑问:“陈老,屋里刚刚闹腾什么呢,朕远远就听见了声,以为哪儿来的毛头小子,拌嘴拌到朕的议事厅来了呢。”

宣德帝发了问,刚挨到椅子边儿的陈玄,尚未坐下,又蹒跚地站起身。

老态龙钟的人,脸上的皮肤松弛了几层道,陈玄站在那儿没有什么表情,沙哑的声音平平静静道:“回陛下,适才太子殿下同贤王殿下商讨着万寿节的事,两位殿下一片孝心,说到激动之处,声音稍微大了些。”

宣德帝淡淡地“嗯”了一声,含笑左右轻轻一扫,刚刚还闹腾的两人听话的勾下脖子,脑袋耷拉的一个比一个深沉,似是抢着认错。

沉默片刻,宣德帝笑望着陈玄问:“陈老,你们那边什么意见?”

中书令陈玄须发皆白,目光依旧炯炯。

他清了清嗓子,毫不含糊道:“今夏雨水少,虽是免了各州府的四成税,这粮还是紧张,北边又起了几场战事,库里的银子吃紧,老臣就想,今年的万寿节就稍微办的节简一些。”

宣德帝在正中间的御座坐了下去,肩膀沉沉地朝后一靠,不知喜怒。

默了一时,他轻轻拨弄着手中的玉扳指,未置可否,只望着左侧慢声道:“六部呢?”

吏部尚书刘三省闻声,直直站了起来。他抬手一揖,不紧不慢回道:“回陛下,六部也是这个意见。”

宣德帝按笑不语,目光微垂。

看来这议事前,中书省与六部私底下已经相互通过气了!

沉吟稍许,座间的空气渐转凝重,晶莹剔透的细小汗粒,渗在皮肤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紧张起来。

贤王李元祐见状,立刻会意,观望一时,待宣德帝面上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他才缓站起身。

李元祐皱了皱鼻子,敬重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辩道:“父皇为国事、为社稷操劳,夙兴夜寐,儿子觉得应当大办!”

宣德帝颔首,略带赞许地抬眼看了看人,周围的气氛随之一动,跟着缓和了下来。

他毫不吝啬地夸道:“老三,你是个有心的。”又拿眼看看左手边儿呆木的人,似是点拨一般淡淡问道:“太子呢?”

太子李元祥未曾料到有此一问,肩膀一吓,唯唯诺诺地立起身,慌忙跟着李元祐的话音趋声附和道:“儿子……儿子也认为当大办!”

宣德帝轻叹了一声“懂事!”,随即摆正目光,慈和笑道:“不枉朕疼了你们一场,但以后议事,万不可如此无状。你们一个贤王,一个太子,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这里,是朕议事的地方,你们都要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知道了吗?”

两人异口同声怯弱地回了声“是”,悄悄松了口气,规规矩矩地退身回座。

一桩差事,论而不合,便是孤行定案。

中书令陈玄与吏部尚书刘三省这两根台柱子,抬眼对望,目光相互碰了一下,交换过意见,都沉默暂忍了一回声。

训完两个儿子,高高在上的宣德帝,无视掉陈玄与刘三省暗中的动作,垂目座间一扫:“既然是大办,户部侍郎褚延年呢?”

听到“户部”二字,左侧末位裹手取暖的沐千里,抖着深深的凉气,旋即站了出来。他恭敬道:“回陛下,褚大人染了暑气,这几日在家休养。”

宣德帝颔首,瞟了一眼沐千里那身厚实的官袍,眼中满是心疼,声音也跟着轻柔起来。

他关心道:“千里,朕瞧着你脸色不太好,可是又病了?”

转头对着身侧的人吩咐道,“宗荃,让人给千里暖个手炉过来,这孩子,从小就弱,入了秋,便经不起寒,那冰盘更是近不得身,这以后你们也上上心!”

宗荃颔首,满脸笑着应了一声“是”,又等了一时话,宣德帝沉默无语,他才稍微挪了挪眼。守在一旁的小太监,即刻会过意,以袖裹手,按着命令利落地撤去了沐千里那处茶几上的大冰盘。

沐千里这边磕头谢过恩,又诚惶诚恐地站起,垂手听训。

宣德帝眼角微抬,满意一笑,语气也明快起来。

他道:“每次朕要用银子的时候,要议事的时候,他们就会装病推脱,躲着朕,就像老鼠躲着猫似得。”

铜炉中冒出的烟气,袅袅绕绕,绕成了一道弯。

屋子里,除了漏刻托盘滴答滴答听着安静的水声,鸦雀无声,又是一片死寂。

宣德帝摇头抱怨道:“瞧瞧,你们也是这个毛病,议个事都不吱声,怕什么呢,说出来,朕又不会吃了你们!”

他扭头看着大太监宗荃,漫不经心地笑道:“昨夜京察卫怎么说的?”

宗荃速速躬身,和声笑回道:“回主子,京察卫的消息说,九月初五,褚大人做东,携着户部的一众,去了梨园巷子的太平院里看戏。这戏院里重唱一折春,看客众多,踩踏了一方台子,褚大人一时吓着了,人昏沉着,似是有些神智不清。”

昨日吃了闭门羹的太子李元祥,听到此处,恨得狠狠咬牙。

贤王李元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午间的事,夜间便通报到了宫里。他呼吸蓦地一沉,勾下脖子,小心翼翼捏紧了手。

宣德帝点头,旋即又深深地皱起了眉,额上抬起的皱纹挤压在一起,横卧成了一个“川”字。

他抚着眉,苦恼道:“人老了,这记性就不如以前了……”

宗荃脸上笑地颤起了花褶子,他和乐地奉承道:“陛下不老,陛下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

宣德帝笑叹着点头,移眼朝右手边望去,目光落在李元祐的身上,那声音依旧平稳亲和,他道:“老三,回头你去太医院,带个御医给褚延年瞧瞧,看看他到底得的什么病。要是在那戏园子里吓着了,让太医开几副药吃,吃的清醒了,回来继续给朕办寿宴。若是魂儿丢到戏文里头,疯魔了,醒不了了!元祐,你说说,这人,该怎么办!”

一声质问猝不及防,贤王李元祐似是吓得不轻,扑通一声清脆,跪直了双腿,肩膀不停地打颤。

太子李元祥鼻子得意地上翘,心不在焉地理着袖子口,暗骂着罪有应得,那耳朵却是竖了又竖,急等着听笑话!

只听李元祐那边掷地有声道:“回父皇,尸位素餐,自然是罢职免官!”

李元祐的果断让太子李元祥一惊,手停顿在袖口处,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挺起脊背,身子下意识地朝前倾斜,斜眼警惕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人。

宣德帝一语不发,将贤王李元祐晾在地上,只抬了抬眼,拉远的目光,又徐徐落在沐千里的身上。

捧过手炉的沐千里,依旧站在原地未动。

户部主事沐千里品阶不高,但这人一旦进了凤台阁的议事厅,赶巧的,从来不止一件事情;赶上的,也从来不是小事!

宣德帝知道有后茬,目中带笑,语气和蔼道:“千里,褚延年把你推出来,可是还有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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