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通城 30

孟二小半月不开张,开张吃半年。

先别误会,他可不是开珠宝行、开当铺行的料。

人才十二岁,一口乳牙没换齐。

面黄肌瘦,小小的个子,比寻常人家**岁的孩童还要矮,不过是那潦倒街头几百号乞儿中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的一个。

他记事起,便是一场饥荒。

记忆里,灼阳烈日,枯禾干苗。

焦黑的空气里,干燥的风,吹破了一毛不拔的光秃土地。一层一层的尘土,被风卷起,掩盖住了青瓦屋檐。

从夏天过完秋天,干涸的河水,凝固住的乌云泥上,死气沉沉的白肚鱼,翻着黑圆点的眼。到了冬天,河里还是没有水,他的家便在寒冬腊月里,像是整块土地一样,一层一层粉碎在风里。

不久,他从博州一路辗转,东南西北被卖了个遍。

边卖边逃,逃了被抓,抓了被打,打了又被卖,来来回回颠簸着不知被卖了多少次,沦落到这乞讨行列里。

当然,乞讨也分三六九等,像孟二小这种既没力气,又没个头的,乞儿堆里受尽欺辱折磨,混的是下下乘。

一天到晚,他那荷包同肚子一样空荡,重来没振作起来过。

小乞儿饿得饥肠辘辘,只好用捡来的麻绳儿将荷包肚子一起勒住,麻绳越勒越紧,肚子越紧越饿。

浑浑噩噩讨了几年饭,孟二小的手里就落下两件糊口的家当,一支竹杆,一口破碗,都不值钱,是走到哪儿,丢到哪儿。从头到脚一身肮脏,还是当初那只衣不蔽体、讨荒讨打的小虾米,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若要挑些特别的讲,这只小虾米无论如何落魄,脸上总是挂着比阳光还要灿烂千倍的笑容,乐安天命的很。

忘了说,乞丐也不是孟二小的本行,他干的是打劫越货的小买卖。

他这小买卖同别人干的还不一样,只负责穿针引线,当个牵头盯梢的报信人。

没成本,没分成,靠着一点小聪明单打独斗。他自己拿主意、自己做庄,赚的丰厚,就是要点钓鱼的耐心,和老天打赏点运气。

他那耐心比冬眠的青蛙蛇虫要长,耐得过严寒酷暑,薄春凉秋。

至于运气,时有时无,玄妙的很。

不过,好不好与他没甚关系,反正不好的时候,他就捡起副业,给地头蛇交个几文借光钱,买个平安符装装乞丐,在这蛟龙江下游一州两府的各大县城里,胡乱转悠个两三日,等着老天眷顾。

现下,人从平川府的地界被赶了出来,暂时落脚通城。

这通城是蛟龙江的一大拐口,水陆兼备,贯通南北。

无论是白衣镇来的,还是宁城、四冶台来的,都要从这里转船,朝下游过平川、江延二府出海。

上有白衣可入京,下有平川江延海。

客商云集,货贸周转往来不穷,久而久之,通城也就成了涿州辖内最繁华的地界。

这会儿通城的大小码头,车水马龙,闹哄哄堵了一堆的货,过江的少,出海的多。

前儿,韩侯府朝京中的迎亲船队路过此处,知州大人怕生事,特封了几日江,停了往来贸易的船只。

一放行,朝南的朝南,朝北的朝北。码头上人推着人,接踵比肩的一片,争先恐后抢着力气大的搬运伙计。

小乞儿身单力薄,自是吃不了这碗饭,顺手牵羊摸了些零碎小钱,便心满意足地退了身,没再掺和这热闹。

秋日严酷,他在头上搭了张画纸,蔫蔫地躺在通城北门的城墙下边,守株待兔。

城门,一骑扬尘,喧嚣而去。

孟二小睨眼佯装瞧着纸上清俊的字画,藏在字画后边的瘦骨小脸儿,已经笑得合不拢嘴。

那出城的一队鱼纹袍,是孟二小的老相识,兼死对头,巡察卫,巡防治安,专管专治他这路人物。

大鱼不在城里,小虾米蠢蠢欲动。

巡察卫前脚一走,窝在草里的孟二小转手就摘下遮阳的纸,两三下折好后,小心翼翼揣进怀里。

盘腿靠墙的人,从地上随手胡乱攀折了根枯草,叼在嘴里,边滋滋嚼着细溜儿节的草,边又贼溜溜盯着进城的人。

孟二小虽不识字,但一对眼珠子比算命先生看的准,穷酸富贵,眼溜一溜,就出来了。

就这次盯的人,举手投足,一看就是阔绰的主儿。

巡察卫的人马离去约莫一顿饭的功夫,一串悦耳的驼铃响起。

叮咚叮咚的欢快声中,只见二三十匹骆驼,压着满当当的货,从拱门洞子里钻进了城。

守在城门口的一堆小乞儿,瞧见这黑压压的阵仗,知道撞见了大户,立马蜂拥围上,讨要进城打尖儿的一文钱。

孟二小却是纹风不动,他如同块顽石一般,匍匐在枯黄杂草里静静观察着。

领头的人,带着顶圆尖梢儿的高帽,又浓又密的褐色胡须,捂得上半边脸通红,挂满了汗珠子。

深目高鼻的人马上安坐,嫌着热,褪下裘衣皮毛,敞领撸袖挨个地发着钱。那手法娴熟,仿若已经习惯了这打尖的阵势。

看着那一身厚实耐寒的衣着打扮未来得及换下,嚼着草杆子的孟二小,骨碌碌转着眼睛。

这一队北边商贾,应该是朝西绕的敕勒关、白衣镇下来的。而非直走铁岚关,停留玉京,转了货,再下的白衣镇。那沉甸甸的货箱里头,怕都是最值钱的玉石,再朝南边卖下去,利就数不清了。

这些东西半是孟二小从照拂他的老乞丐那儿听来的,半是自己经验总结得出来的。等他脑子骨碌完了这一通,那边的尖顶帽已经打赏完毕。

得了钱的小乞儿们,渐渐散开,几十匹骆驼晃着金光灿烂的驼铃,脖子啷当啷当的,又赶去南边码头卸货。

望着这队吃不到嘴的兔子,孟二小摇摇头,吊儿郎当地又靠回墙边养精蓄锐。

合眼之际,溜烟儿似的一道身影,从骆驼商队里单薄地飘了出来。

那人一袭青衫,弱不胜衣。头上戴着顶宽沿儿的圆斗笠,笼着灰沉轻纱遮挡住了脸,看不见长相。

他对着领头的轻轻挥了挥手,当空的纤指透着柔光,白净的左腕,一抹鲜红,坠着个小物件,风中摇摇摆摆。

孟二小眯眼盯得仔细,刚躺弯弓的背,又坐直起来。他迅速站起,拍拍屁股墩,拾掇起竹竿破碗慢慢跟了上去。

他时前时后,时左时右,始终与人保持着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观察着。

那公子头上戴的斗笠,不似寻常买的,十分的精巧别致。阳光一照,闪闪地发着夺目的金光,换着钱,应当能买好几个月的馒头口粮。

手里牵着那一头,马的个儿,骡子脸儿,不知是骡子是马。但那东西膘肥毛顺,足见平日喂养的精细。

离了商队,那青衣公子侧身坐在骡子马上,飘着斗笠灰纱,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说不出的随心自在。

偶或抬头,看看店铺招牌,人歪扶着斗笠楞了一会儿呆,又摇着缰绳继续朝前赶着骡子马。遇着乞讨的,他那葱白的细指在绣着金线的小口袋一摸,交谈了两句,出手便是三文钱!

散财公子走走停停散了一阵,忽的缰绳一顿,他扶着那骡子马,慢慢落地,进了间蜜饯铺子。不一会儿,人手间掂量着两小包吃食,悠哉悠哉地坐上骡子马,边走边吃。

走了一段,他又进了间糕点铺子,怀里抱了一堆出来,右手用帕子捻着一块,隔着纱,细细嗅着味道。

这后来,东西买的多了,双手忙碌,他也没再牵绳,一步一步慢慢朝前走着。

那骡子马极通人性,乖乖跟在散财公子身后,不紧不慢顺着主人的步伐。

吃完小块糕,又遇见一群打赏的乞儿,这次没给钱,他将怀里的一堆糕点分了出去。散尽吃食,两手空空的人,无所事事地提着钱袋子,叮咚响地又入了衣行……

直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这人差不多逛遍了通城有名的店铺,最后散财公子挑了通城最大、最贵、最有名的那间客栈住下。

瞧着灰纱飘落进去,孟二小安下心,在客栈外头寻窝落脚。

是夜,秋风一起,白日繁华落尽。

空荡荡的大街上,游夜的梆子,有一声没一声地敲了起来。

孟二小拢手哈了哈气,哆哆嗦嗦蜷在墙角旮旯,继续伏守在客栈外头。

第二日,日已三竿,也不见那散财公子的身影。

孟二小系紧了腰间的麻绳,耐空肚子等了又等,饿的实在受不住了,他捧着半截发馊的窝头,磨面似的艰难啃了起来。

大客栈门前,往来出入的锦衣华服,非富即贵,迎送的人是应不暇接,叠乱了步伐。

孟二小却是心如止水,固执的一双眼,攒着一股劲儿,死认着那位散财公子。

直到过完晌午,这位散财公子才戴着昨天那一顶圆斗笠,缥缥缈缈地飘出了门。

人一手打着哈欠,一手悠着金线的钱袋子,浑然未觉身后多出了一丢小尾巴。

盯着腕间那抹熟悉的鲜红,孟二小喜孜孜地又来了力气。他忙将剩下的窝头揣入兜里,拖着小步,躲躲闪闪跟上。

今日,那公子没牵骡子马,换了身沉地泛蓝的新衣裳,进了书肆翻了约莫半刻话本子,又继续吃吃喝喝。

买了逛了一会儿,人大概是累了,拎着一本新买的话本子,也没挑挑拣拣,在一间破落的小茶棚里坐下。

好容易逮着接近的机会,孟二小忙如着竹竿,蹭到矮桌边。

他肩膀随着破碗朝前规律地一抖,极近虚弱的声音可怜巴巴道:“公子行行好,赏口吃的吧……”

其实,孟二小没瞧见,那破茶棚对面,搭了一处擂台。

擂台上,粗眉大汉双手剑架在一杆红缨长枪上。

对面持枪的女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

那大汉虎背熊腰,甚是魁梧,两柄寒刃力道十足,铮铮逼着女子连连后退数步。

女子自知力所不逮,也不在硬扛,侧身一偏,轻巧地抽回长枪,以四两拨千斤之力,让那双手剑扑了空。舞剑的大汉一个踉跄,待稳住身形回转,红缨枪头一刹,直抵咽喉。

一时,粗眉大汉抱拳败下阵来,旁观的众人鼓掌齐声叫好。

苏小楼倒了一碗茶,正兴致盎然瞧着擂台上的那一处热闹,一支破碗突兀地伸了出来,挡住了视线。

忽的被人搅了兴致,苏小楼不悦地挑起眉。他支手扶着斗笠,目光微抬,认真打量着破碗的主人。

轻纱外,少年衣衫褴褛,个子还没手中的竹竿高,身形却是比竹竿还要嶙峋削瘦。稚嫩的一张小脸,嘴边干巴巴地弯起了一丝天真,似笑非笑的模样,十分的枯燥无趣。

苏小楼压低斗笠,盯着破碗豁口,微笑不语。

沉默间,咚的一下嗡鸣,耳边忽然惊起了一片锣响,苏小楼的目光,兀自又被吸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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