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衣镇04

过早的店铺子里,陈一鸣又要了碗冰糖雪梨。

这一大清早的,已是第三碗,店里的小二,频频拿眼瞧着这位只点汤不上菜的古怪客人。

陈一鸣自小生在南边,长在南边,只是一别多年,同这方故土生了罅隙。

过了玉京,一路下来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浑身上下的难受,哪哪儿都不对劲儿。艰难磨合了几日,人嘴上火燎的一片泡,皴破了嘴皮,单靠着这冰糖雪梨来消烦解气。

就着勺,陈一鸣咬了小口梨,品了半晌实在腻了,他搁下碗,无聊地朝窗外望去。

外头,烈日炎炎,碧澈的天空,一丝的白云也无。

看着刺眼的阳光,陈一鸣整个人顿时蔫的没了力气,心里不停抱怨着南边的秋日比并州夏天的太阳还要毒辣。

但对于白衣镇上的其他访客来讲,这样的一个晴天,又赶上九月初一,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日子。

此处,且先说一说这白衣镇。

这小小的弹丸之地,巴掌大点儿的地方,不过百户人家。本该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因着几分怡人景色,又添了些小小名气,人烟才渐渐辐辏。

此时桂子飘香,银杏金灿。青瓦白墙倒映着一池绿水,闲花落叶荡漾起的涟漪,比起江南的秋景另具一番风趣。

望着窗边的一片烈日金黄,陈一鸣闷闷的,没了初时踏叶寻秋的闲致。

他在白衣镇停留数日,故地重游,该逛的逛了,该玩的玩了,早过了那股子怀念劲儿。这会儿人是热锅上的蚂蚁,干急着等人消息。

喝完第三碗冰糖雪梨,陈一鸣嘴里甜腻腻的发苦。

这时,一脸标准笑的店小二,又绕到桌前,拐弯抹角询问着他午饭如何安排。

陈一鸣抬了抬眼。

那柜台上挂的木招牌,齐刷刷写着醉蟹、蒸鱼、红烧的字样,他思量了一阵,嘴上的泡又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过完早,不好一直占着店里的位子不走。陈一鸣没了闲逛的心思,客栈里待得又无聊,犹豫着要不要再来碗冰糖雪梨消磨时间。

他摸着胃掂量,思忖间,先前打探消息的小厮已前来回话。

那仆仆而来的小厮,身着粗布短衣,右颊印着一块烫疤。

见着来人,陈一鸣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眯着笑,很有把握,而又极不负责任的对着店小二招了招手,报复性的一下子要了三碗冰糖雪梨。

待店小二一转身,他就急不可耐催促道:“可都打探清楚了?”

“回大人,都探清楚了。”小厮见面前摆着份量十足的满满三大碗,眼睛眨巴两下,挑了一碗份量轻的端了起来。

他喝了一口,腻得浑身一抖,又赶紧放下碗,欠了欠身回道:“昨日晚间,苏家跟着一支商队到了白衣镇。没找客栈,直接去了傅家那处小轩院歇下,说是会在白衣镇逗留两三日,修整一番。”

陈一鸣眼睛激动地亮了起来:“苏小楼呢?人可醒了?”

“尚未。”小厮抿了抿嘴,见陈一鸣脸上打了层霜似的暗淡,又缓缓道,“大人放心,小的已经将名帖投递过去,苏公子一醒就能见着。且那老管家也说了,大公子赶路疲惫,不到下半晌怕是起不来,让你不必去的太早,干等的无趣。”

“……干等的无趣,你啊你,真是个木头脑袋!” 陈一鸣恶狠狠地瞪着对面的人,恨铁不成钢道,“让你后晌去你就后晌去?我们找人家办事,这人要是跑了怎么办?”

桌上,冰糖雪梨未见消减,他不满地瞅了瞅小厮,又低头瞧了瞧碗,忽上忽下的暗示。

小厮见状,瑟瑟发抖的双手,极不情愿地再次捧起碗。

陈一鸣这才又道:“东西喝完了,赶紧回客栈!让人把备好的东西拉去堵门,都别躲懒,我等会儿可是亲自去的。这次谁要是耽误了正事,也甭回并州了,老子就地就把你们发卖了!”

“……大人去堵门?那像什么话!”小厮当即皱眉,捧碗劝道,“苏家那边我们好好守着门就是了,大人还是回客栈等消息。”

他拿起勺将碗中梨子一点点捣碎,带着气道:“上个月大人是要把我们卖到玉京,这个月就是卖到白衣镇了,这动不动就要打发人,我们实在伺候不来!那行,反正早晚都是要卖出去的,趁着这会子拿定主意,大人赶紧挑个下家,省得一天一个价,本该贵的反而贱卖了去,让你亏了银子!”

“你们一个个都欠打了?”陈一鸣忍着嘴角的疼,“没看这几天我窝着火吗!还来气我,只是说说而已,何时真卖了?”又好脾气道,“我一个打秋风的,到哪儿等不是等,客栈里关了几日,关得我都有毛病了,去那院门口站一站又何妨!”

他叹了口气道:“这事只要能成,莫说门口等个半日,就是让我跪着给人磕三个响头我都乐意!反正他面前,我本来就是个没脸没皮的人!”

“大人堂堂通判,五品的官儿呢,你不要面儿好歹给我们留一些!”小厮撅起嘴,老大不乐意,“在并州,人人看着咱们的眼色行事,怎么出了趟门就处处低声下气了?京里那位沐大人,你给陪着脸就算了,这苏公子一介布衣,没谋个一官半职呢,至于如此吗?大人也太抬举他了!”

“滚滚滚!”陈一鸣气得横眉立目,牙齿打颤。

他怒声斥道:“告诉你!这话我听一次就够了,以后给我放尊重些!再敢这般说他,仔细我打烂你的嘴,让你这辈子都开不了口!”

小厮两腿战战,肩一怂,乖乖合上嘴,认错一般一口气抿了半碗甜腻的汤水。

见人服帖下来,陈一鸣怒火旋即消减了几分,满意点了点头,他这一顿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安静一时,他紧张地清了清嗓子,飘忽着声音似是不经意道:“那个,苏小楼、他今年考的怎样……”

“不知道啊……”小厮扬着音,无辜地摇头,“大人你可没让我打听这个?”

“蠢材!蠢材!没让打听,你自己就不知道变通一下问一问!”陈一鸣又火了,小厮脸色雪白,不敢吭气,他又道,“你是个人,不是头牲口,非得我打一鞭子,你朝前走一步?”

骂人骂的嘴上一痛,人挥了挥袖,自己歇下了火气,他自言自语道:“算了,这都要进京了,考的肯定不错。我还是想想送个什么礼合适……”

小厮听得又撇了撇嘴,心道:“都好几箱子的东西了,还不够送,也不知这苏公子究竟是哪路仙人,值得这般对待?”

他一边腹诽,一边暗自好奇。

陈一鸣这里边琢磨,边怀里掏着银子,又嘱咐过那小厮“一碗不剩,全部喝光!”,便洋洋洒洒的离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

出了店门,又无人跟着,陈一鸣甩开一身正经人的架子,塌下肩,大摇大摆飘着袖间的花,连走带跳,荡地越发没个正形。

他惬意地哼着小曲儿,连带着刺眼的太阳,看腻的银杏叶子,也都觉得赏心悦目起来。

白衣镇美不胜收,真正赏景知味的人却寥寥无几。奔波此处的,多是为了求功名,求利禄,特别是今日。

怎么说呢,白衣镇的景色固然别致,但真正名声显著的,确是三处福地。

这三处福地,分别为文华庙、状元桥以及碧落山下的八斗池,是那考功名的,来这白衣镇必走的三道。

第一道,许愿文华庙,得上黄金榜。

第二道,抢过状元桥,独占状元郎。

至于这第三道嘛,八斗池里走一走,子建借我才一斗。

据说,三处拔得头筹者,能连中三元。尤其是九月初一这日,文华庙老爷的千秋,最为灵验。

此时,秋闱放榜半月有余,文华庙前,人头攒动,有还愿的,有许愿的,熙熙攘攘一片,只为龙门一跃,功名成就,拜相封侯。

这其中有不少寒门士族,但也少不了官宦世家的身影,东来西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抢着这文华庙的头一柱香。

不过说来奇怪,文华庙天下千千万万,独这白衣镇的一间最为灵验。这连中三元者虽无可考据,但来此处许愿高中者,不胜枚举。

比如,和兴五年的榜眼刘三省……

比如,宣德三年的状元苏文起……

…………

比如,宣德二十七年的探花叶昕……

再比如,明年的新科状元,今日亦或在此地拜会。

瞧着庙前排队等候敬香书生手中一溜儿整齐的折纸扇子,陈一鸣心里一动,来了主意。

他转脚逛到庙门口一处小摊,一头扎进扇子堆里,只见人擦了擦汗,很是耐心的一把一把打开细看,然后摇摇头,再打开,再细看,如此重复着。

挑挑拣拣一番,那扇面上千篇一律的“金榜题名”、“连中三元”、“状元及第”……要么俗套,要么字迹潦草,他都嫌着不好。

摊贩主人难得遇见这般挑剔的买主,乐呵呵地较上了劲儿,转身另取了一箱摆上。

“客人若不喜欢带字儿的,瞧瞧这边儿的山水花鸟,”小贩十分和气道,“牡丹的富贵,秋菊的高洁,还又应着实景……”

陈一鸣抬眼一一掠过。

大红大紫的配色,花样子歪歪扭扭的走了形,还是无甚中意的,他便自己动手从箱中捞起一把。

这一捞,再展开端看时,竟没瞧出门道。

陈一鸣奇道:“这个什么寓意?”

小贩踮脚一看,那扇上,一只黑头白腹的鸟站在梅雪枝头,凌风而立,展翅欲出。

他赶忙夸奖道:“客人好眼光!这是喜鹊,喜上眉梢!”

陈一鸣十分合意地点头,折好扇子,又笑道:“再给我配个扇套,对了,你这里面可有墨竹的?取来了一起结算。”

“有的!有的!”小贩喜庆地眯着眉眼,满口应喝,一双手慌忙不迭的到处翻找,边又笑道,“不过我这扇子可是两钱银子一把……”

“放心!小本生意我向来不还价!”陈一鸣自得的摸了块沉甸,大咧咧地也没要找零,拿起扇子提脚就走。

待一笔账结算清楚,小贩笑眯眯收拾着那片狼藉。

离了摊位的陈一鸣目光一顿,似又想起了什么,头又被牵了回去。

他道:“牡丹、梅花这两把给我包一起,那带字样的再另挑六七把,晚间一并送到及第楼,报个怀良陈氏,自然有人付你银钱。”

莫名其妙又成了一笔生意,小贩喜不自禁,不自觉地又亲近了几分,他张嘴唠叨起来:“客人家中也有人下场?”

陈一鸣一愣,笑回:“算是。”

“那该去庙里拜一拜!”小贩热络道,“今日庙老爷过寿,客人过去说两句吉祥话,庙老爷一高兴,指不定就多点了几位状元爷呢!”

陈一鸣被逗得哈哈大笑,他乐道:“这么多贺寿的,太闹腾了,庙老爷能记得我吗?还是改日清闲了再来拜会。”

正谈笑着,庙前长长的敬香队伍里一阵骚动,小贩立刻高踮起脚。

原来,队伍打头的绿衣,被那后来者居上,人回身愤愤理论。

那绿衣抽条儿的个儿,约莫十六七岁,一身的荣华富贵,雄赳赳气昂昂地抬着头,像只高傲的绿孔雀,十分的气派。

只见华服少年右肩扛着三只寸粗的香柱子冲着天,左手攥起的小拳头提在胸前,咋呼呼辩解着什么。

小贩早习惯了这热闹场面,乐呵地伸长脖子,咂摸着嘴跟着凑趣:“这小郎君年轻气盛,瞧着怕是又要打起来喽!”

连啧几声,又闲闲评判道:“后边儿来的也是,想烧这头香早点来啊!这个时辰点儿,庙门都要开了,他直愣愣的插了一杠子进去,不存心找事儿吗!客人不知道,队伍前头那位小郎君,我摊儿没摆上呢,人就坐在那庙门口守着了,不知等了多久。这心诚的,起码得给个三甲!”

冷冷瞧着那乱糟糟的一堆,陈一鸣长眉凝结。

如今这读书人,书都读到庙里争风吃醋了,可真是大本事!有这闲闹的功夫,不如回去念几句圣贤,进场指不定都用上了!

他冷冷一哼,没好气地嘲讽道:“前途堪忧,堪忧!”

叹了一时,庙门围的水泄不通,阵势愈演愈烈。

陈一鸣烦闷地摇摇头,跺脚骂了句“有辱斯文”,就斯文败类地摇起新买的墨竹小扇,翩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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