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陆修远的粥煮得是真不错。
八骏马的鼻子在那空荡的碗中蹭了又蹭,似是没有吃饱,回头不停用鼻子寻着主人的手,继续讨要。
稍稍,山里又起了风,白杨树的阔叶子摇地哗哗作响,掩下了凄惨鼓噪的虫鸣声。
苏小楼站在树下,两手细细打理着马的鬃毛,陆修远是雷厉风行,一脚又跟了过来。
他端着一碗粥,刚分了大半,不争气的八骏马,又及时地勾下那高不可攀的脖子,呼哧呼哧地舔了起来。
苏小楼见状,恶作剧似得拽紧缰绳,牵着马头高抬,替这不懂事的东西高傲了起来。
八骏马够不着食物,扬头粗喘着气,不悦地左右摇摆了两下脖子,甩着缰绳套子,对主人发出了抗议。
苏小楼却是闻声不理,手中的绳索,反而勒的更紧了。
陆修远笑望着眼前玩闹的人,静了少顷,他缓缓道:“苏兄刚刚说的那些话,应该当不得真。”
“为何?”
苏小楼抬起脑袋,稍一大意,手中的缰绳轻轻一挣,滑脱了下去。
气完了孟二小,养了一下午力气的苏小楼,重新找回了自信。人是意犹未尽,趁着这一阵气势,依照计划行事,若陆修远并非那接头人,便一鼓作气全部翻脸,驱马上路,不在做无谓的耽搁。
陆修远紧紧盯住苏小楼发间沾的小片叶子:“算命都是算人不算己的。”
苏小楼目光歪斜,嘴角一撇,“哦”了一声。
他继续兴风作浪道:“可这不还有下一句么,算己死无疑!”
“你……”
陆修远刚要反驳,想了一想,撇开目光,立刻紧闭上唇,暗自闷住气。
苏小楼见人吃瘪的模样,顿时一乐,他嘴角忍不住地上扬,似是而非地笑着找乐道:“陆兄,莫非是公门查案的?”
突然和缓下的态度,陆修远顿了一下,重新转回了目光,这次心中的期待迟疑了半分,没有轻易的上当。
他垂眼定定看着苏小楼,平淡的语气里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恼意反问道:“这也是苏兄算出来的?”
“刚刚那一通,不过是糊弄小孩子的把戏罢了,怎么还当个事儿说呢?”
苏小楼两腕闲闲搭在马背上,刚理顺的鬃毛又被人无聊地给绞乱了。
他莞尔一笑,又气死人不偿命道:“我只是瞧着,陆兄这盯人的本事不错,模样长得又凶恶,不去那公门口镇着,委实是可惜了这一副——好!容!貌!”
苏小楼骂着人丑故意找事,陆修远站在对面缄默未语,他看着马背上乱糟糟的鬃毛,没能沉住气,不自觉地上前一步,伸手慢抓细理,解着那一团。
一前一后的两双手,似乎暗地较着劲,一双手绞着,一双手理着,双方没完没了僵持着,不止不休。
不厌其烦地理了一时,陆修远轻声回道:“在下确实是入了公门,但是个清闲衙门,奉钱少的可怜。生计艰难,便趁着休假私底下接了一桩事,送位客人去那江延府的龙口县赴任。”
苏小楼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神色如常,平静的如同一湖止水,没有任何的异样。
他继续闲聊道:“不知这主家何许人,好大的架势,竟能请动公门相送?”
“一位商户,姓傅!”
陆修远低头靠近苏小楼耳边,言语温和道,“临行前,主家特地嘱咐过,若是客人不问,暗中护着即可。若是客人问了,便说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傅,说是一提,客人心里有数。”
苏小楼手中动作迟钝,暗道傅朝百果然是在故意寻他乐子,略一沉吟,心内已有了七分底。
对面的人又声声慢道:“还说,这位客人身份贵重,人又爱洁净,不能让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沾染着,扰了客人心情。”
陆修远十分有耐心地顿了一顿,苏小楼眼中微动,所以那日才抽了孟二小一鞭子,只是个孩子,耍些无关紧要的小花招,没必要那般计较。
苏小楼打消了疑虑,正欲开口,陆修远似是算准了时间一般,又截道:“……主家又交代,这路上的衣食住行皆要精细,不可怠慢了人。又道客人随心所欲,散漫惯了,贪图热闹,如若有些不合的习性,要时常跟着劝一劝。”
“是吗……”
苏小楼垂眼含笑,绷紧了几日的神经,彻底松散下来。
能这般细致的嘱咐,不枉从小到大的交情,傅朝百这个混账东西,虽然耍着人乐,但好歹还算有点良心,知道替他预备几处人马保命!
安心的人腹诽了一回,心中愁意舒展,一时松懈下来,连带着对面碍眼的人,也爱屋及乌似得包容了许多。
苏小楼单手支颔,他偏抬起脑袋,玩世不恭道:“刚刚陆兄还说不认识呢,怎么这会儿又认识了?”
“不认人,认银子。”
陆修远语气极度死板,又格外认真。
“原来如此!”
苏小楼敲了两下额头,肩膀一端,人郑重起来。
接着,他转了一副认真口吻商议道:“既是公门中人,想必知道这山中是何情形,这道凶险,陆兄一人之力单薄,走得艰难,不如到了宿安再添置些帮手……”
“以一敌百,足矣!”
苏小楼话未说完,陆修远就干净利落地了结了人接下来的打算。
极度自负的语气,挑的那刚刚平复下的波涛,又起了涟漪。
苏小楼心痒难耐,撇了撇嘴,忍不住又想落人的面。
他下巴抵在交叠的手背上,带着几分逗弄的心情,掏肝剐肺似得吹捧道:“那若是有一百零一人,一百零二人,陆兄这一趟,可不就要折损了?”
再次被人围堵了话,陆修远一时语塞。
他沉沉地咬住牙关,默了片刻,待消下恼意,又温和平静道:“苏兄如何才肯相信在下?”
信你?
苏小楼冷冷皱着鼻子,一声轻呵。
这世上他能信的,不过沐千里和傅朝百两人而已,像陆修远这种拿银子办事的人,如过江之鲫,很多很多,都是可用,不可信!
但人既然是傅朝百送来的,看个僧面,也没必要撕的太狠。
苏小楼一板一眼讲着道理道:“陆兄刚刚说了,不认人,认银子。我呢,以此类推,不信人,也只信银子!”
苏小楼轻蔑地掠过陆修远那张黑沉的脸。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这世上只要银子砸的足够多,人如棋子,任凭摆布!
陆修远被自己方才的话反将一军,胸膛起伏,他气恼地迎上苏小楼的目光,看着那浑身带刺的人,忍不住生生吞下了两口气。
见话说到这个份上,人依旧隐忍着不争不辩。
苏小楼瞧着人和蔼好欺负,越发得趣。
他莞尔一笑,十分费解傅朝百究竟是如何结识了这个总能逆着他点,正经的古怪,且管的比周通还要宽泛的老妈子人物。
莫非是报复他这些年不曾回京里的信,精挑细选了一番,专门安排过来整治他的?
苏小楼歪了歪头,胡乱想着。
只是没回信而已,应该不至于如此,沐千里随和惯了,傅朝百不会这般小气……
恍恍惚惚一番思忖,越想,心内惊慌失措,越没底气。
苏小楼自查自省了一时,又觉得这些年确实是随意过了,怏怏地垂下嘴角。他略带愧疚地喟叹一声,眼中茫然恍惚,说不出的失意落寞。
稍稍,想到这几日,自己等人等的是食不知味,焦心灼肺的难受,傅朝百那混账却是在暗中偷乐,苏小楼心中一动,颊上又理所当然地勾回了笑。
他用余光轻扫过对面,不过调教一番收为己用,到时用这人反过去拆拆傅朝百的台,他倒是乐观其成。
想到此处,重整旗鼓的人,收拾好破碎的心情,立刻定好了主意。
苏小楼目中带光。
这陆修远心高气傲,那便投其所好,先好好地矬一锉这锐气,将人的傲气打压下来,以后用的才称心如意。
苏小楼斜着脑袋,时叹时笑。
陆修远缓下气,耐心地由着人思量,他静静盯住那发间的叶子,并未出声打扰。
少顷,思量的人高高扬起头。
苏小楼眼神犀利,他冷冰冰地扫过陆修远,抬声道:“这一趟不知那主家许的什么价?”
陆修远沉默一阵,抿了抿唇,压低声音道:“三千!”
苏小楼旋即“哦”了一声,懒懒挽起了一个笑,嫌弃道:“少了些。”
他踮起脚,凑到陆修远耳边轻声撺掇道:“玉京公子当年赎出来的时候,可是黄金百万,三千两,这个傅家也太小气了!陆兄,不如换个主家如何?”
轻微的呼吸,灼着耳下那格格不入的一点白,陆修远心底一抖,目光紧张地偏转。
沾在苏小楼发间的叶子触手可及,他握紧双拳,强缓着劲忍了一忍,克制着不敢乱动。
苏小楼那边退了步,双手托腮的人,一双含笑的眼睛,又和和气气地替陆修远打算道:“傅家的三千,陆兄尽可拿着,权当是个见面礼,我再出一万,只是——”
那声音倏地一肃,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
陆修远不知不觉被人牵走了神,只听耳边厉然道:“只是拿了我这一万两,傅家那边讲的规矩,从此便不做数了!我这人行事,自有我的分寸,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别管!这途中陆兄且莫要自作主张,做多余的事情,只管将人送对地方,结算银两,你我的这一笔买卖便是两清了!”
陆修远静静凝望着苏小楼。
那昳丽的脸庞上,笼着并不真切的笑,清远冷漠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咫尺比肩的距离,却是隔着万水千山,令人可望而不可即。
长长的寂静里,时间缓缓流逝。
苏小楼再无赘言,他玩弄着手间的缰绳,毫不在乎地等待着陆修远的答复,无聊地打发着时光。
陆修远站立一时,见苏小楼神色冰冷,再无回转的余地。那黑如点漆的眸子闪带的温热光芒,如同死灰一般,渐渐消逝寥落。
沉默良久,他双目一瞑,深深吸了一口气,待平复好心神,再次振作起来。
陆修远睁开眼,空洞的双目带着一星点的希冀,妥协地伸出了手。
他僵声定道:“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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