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大衍山 39

陆修远的手在衣服上细细擦净,才颤颤伸到人面前。

苏小楼目光微愣,仿佛有些不认识似的,将眼前这位自找不愉快的陆公子端详了一番。

他眉间一低,掩下了心里的不悦,而后,不着痕迹地皱了皱鼻子,抬首冲着陆修远盈盈一笑,瞬间变得通情达理起来。

苏小楼温言有礼道:“不知陆公子是想问人,还是问事呢?”

苏小楼态度突转,平易亲和不似有假。

陆修远听得耳朵一震,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人,少倾,那死气沉沉的眸子里添了些许惊喜,他放缓声音,紧张地期待道:“皆有。”

苏小楼漫不经心地抚平那一只宽大的手,端正眉眼认真地看了一看,默了半刻,摇了摇头,苦脸嗟叹起来。

远远瞧着的孟二小,登时被这神神秘秘的举动勾起了兴趣,他紧张地抿了抿嘴巴,乖乖地又坐回苏小楼近旁。

只听那苏公子很是凄凉道:“前途坎坷,一片渺茫,这心中所求,怕是不能顺遂。”

话音刚落,孟二小敏锐地察觉到陆修远有些不对,那鼻子、眼睛、嘴巴都蓦地一冷。

孟二小吓得一个哆嗦,抱紧了肩,下意识地缩成了一个球,朝苏小楼身边躲着。

苏小楼却是浑然不觉,煞有介事地点拨着几道掌纹,替人指点迷津。

接着,他郎朗一笑,又语不惊人死不休道:“我是真没见过如陆公子这般艰难的命,这寻人是人不见,寻事是事不成,劳心费力,一番苦意挣扎,到最后却是镜花水月,人事两空!”

一番话说的淡然,泰然自若的人,无所畏惧地摩挲着那掌心的几处厚茧,若有所思。

威武镖局常年走镖的几个掌间皆是如此,这人会武,应该还长年练着。

苏小楼手指在那掌心有持无恐地接连敲了两下。

傅朝百消息灵通,心思周全,从宁城到白衣镇,连去河西府的路都能提前嘱咐人预备下,通城这处安排的人,不可能这个时间还追不上来,除非……

难道傅朝百故意在耍他?

思及此处,苏小楼眸子一沉,心内隐隐约约闪过一个想法。他用余光偷瞥了一眼陆修远,又觉得过于巧合,过于荒谬,一时不敢判定。

他低望着那宽掌中的几处厚茧,慢慢研磨着,想要再看的细一些,探些其他的证据来佐证自己的想法。

长长的寂静里,无所事事的小哑巴,不知眼色的又添了一捆柴。

飞窜起的篝火,火苗子啪啦啪啦的响,烧的人一张脸皮开水似的,滚得要裂。

苏小楼顿了一时,微凉的指尖不停点着那掌心的纹路,琢磨着求证的法子。

寂静中,孟二小怯怯地看了一眼陆修远。

那人事两空的陆公子费力地咬着牙,黑沉沉的一张脸,怒意似是顷刻便要爆发出来。

孟二小吓得忙忙拉过还在一心一意替人执手相看的苏小楼,他语速飞快道:“公子公子,这见着的你能算,这见不着的,说个名儿,你也能算吗?”

“你说出来,我且试一试!”

苏小楼松下陆修远的手,收住探问的话,将心里的疑虑一并掩下,他侧转过身,温和地看着孟二小。

孟二小目光明亮:“公子可曾听说过,玉京公子苏小楼的名号?”

“玉京公子?”苏小楼面上凝笑,脑中一滞。

孟二小顿时神采飞扬:“是啊!”

“你见过他?”苏小楼打起精神,微笑问道。

“没有!没有!”孟二小局促地摆了摆手,小声嘀咕道,“各处虽然卖着玉京公子的画像,可那画像小姑娘们喜欢买,我又不是什么小姑娘。”

孟二小咬了咬唇,羞赧得红了脸,他很有自知之明地瞅了一眼黢黑的手。

那手指间的污垢洗了好几天,还是洗不干净,他这种滚在污泥里的人,根本就不配买那画像。

孟二小自暴自弃地想了一回,又咧嘴开怀一笑。

那画在画儿上的饼,终究是画儿上的饼,无色无味,不香,摸不着,费银子,又不能说话,那有真正的饼好呢!

孟二小数落着那画像的不好,边暗暗打着气,随后,人又恢复了平和。

他乐观地替自己开解道:“再说那画像贵,我攒不到那么多钱,买不起,卖画儿的老板自然也不能让我这种人进去,糟蹋了地方不是……”

苏小楼微微颔首,目光蓦地一转,很是淡定地看着陆修远,主动道:“陆兄呢?可曾见过这位玉京公子?”

“未曾……”

陆修远摇了摇头,语气里说不出的失落。

遭受打击的人,还沉浸在刚刚算的那一番事事无成的艰难命里,凄惨得头抬也未抬,两只眼睛气恼地盯着刚刚算过命的手掌,琢磨着划几刀,能逆天改个人事双全的命。

苏小楼拾起树枝,冷冷在地上写了“苏晚成”三个字。

行笔的动作,虽然带着几分生疏,还是一气呵成,飞流而下。

落定在地上的字,飘洒扬逸,连在一起像一幅画儿一样。只是笔画繁复,孟二小记得有些艰难,可依旧欢欢喜喜在手心努力划着道,有样学样,一遍一遍记着。

“此人性情孤僻,心胸狭隘!”

苏小楼两眼空空,声音蓦地一定,他冷冷道:“虽落于富贵之家,却是无运消受,一副空好皮囊,葳蕤易折,绝非长命之人……”

恶毒的话语,如同诅咒一般,连小哑巴都紧张地停下了手中添柴地动作。

四野寂寥,呜呜咽咽的风,止住了声响,山间的虫鸣越发的孤寂,叫的人心底凄凉。

本是开开心心等着听夸奖话儿的孟二小,一听是在咒人短命,脸随即一变,嘴角剧烈地颤抖着。

苏小楼脑袋撑在膝上,沉吟稍许,顿在地上的树枝一字一顿地狠戳着:“机关算尽,颠倒是非,不近人情,过河拆桥!还有什么呢,让我再想一想……”

围在篝火边的人皆不言语,空旷的沉默中,苏小楼越骂越来劲,身心通畅,越是爽快,他变本加厉道。

“他啊,满口谎言,心机又重,若见了人,怕连这名字都是临时起意,胡编乱造的……”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苏小楼侧过头,笑望着陆修远,顿了一顿,又一挥手,写下了一个“玉”字,那烧焦的树枝来回在“玉”与“晚”字之间敲打着。

他无波无澜地明示道:“荧星祸世之格,遇见了,能躲则躲,能避则避,千万别被这扫把星给祸害了去。”

“你胡说!”

话音未落,孟二小忍无可忍,他腾地站起身,倔强的人,孤零零挺立在苏小楼面前。

孟二小手攥在发痛的心口,目光神圣而又庄重,他似是捍卫着什么一般,厉声争辩道:“玉京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你又没见过他,怎知他不是这样的人?”

苏小楼偏了偏头,拈酸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

孟二小目中赤炎,已是气疯,凶神恶煞的人,不管不顾起来。

“我就是知道!”他信誓旦旦一口咬定,烂熟于心的话驳斥道,“玉京公子为人磊落,待人谦和,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之心,可安邦,可定国,为国之大士!”

一声咆哮,仿若在天地间化成了一道长剑,劈开了黑暗里的寂静。急风骤响,一时间遍彻山头,窜了几下回音。

孟二小狂热而又真诚的拥趸样儿,苏小楼莫名地觉得好笑。

然后,他蓦地就笑出了声,没有什么缘由,真的,十分单纯的笑了!

笑着、笑着,苏小楼笑着呛出了眼泪,最后鼓动的肺腑,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待人谦和?经天纬地之才?

他这个过了今日便没明日的病秧子,连自己的家事都调理不清楚,成日糊弄着过,还安邦定国,国之大士?

真是天大的笑话!

修身不易,齐家治国更难,他这人浅薄无知的很,没这么高远明瞩的志向,更是自顾不暇,没那个心思管!

苏小楼调匀气息,抹掉眼角的泪,倏尔一笑。

这个少年,与他非亲非故,又不识字,文绉绉的几句话,也不知是从哪一位客人口内夸耀听来的。这般阿谀奉承的吹嘘,连他这个当事人都听的面红耳赤,汗颜的很,羞愧的很,无地自容的很!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他深深地望了孟二小一眼,红彤彤的小脸上,情绪高涨,难掩崇敬之意。

苏小楼摇了摇头。

雾里看花,终是不真切。倘若有朝一日见了真,想的越好,心底落差越大,不如一开始就彻底的失望,不抱任何希望的好。

斟酌少许,苏小楼觉得他这个本尊有权利,有义务,也有必要煞一煞这惑众的谣言。

他很是负责地给人泼了一盆冷水,沉声告诫道:“都是些误人子弟的传闻,耳食之言,当不得真!”

“你你你——”

顶礼膜拜的孟二小,被苏小楼这一段不按常理的话,气得哑口无言。

他虽不懂什么“耳食之言”,却知道那种憎恶的语气里绝对说不出什么好话,孟二小自觉心头好被人作践了一番。

窜红的双目,熊熊烈烈的火,将几天相处下来的糕点情谊烧化成烟。

不过顷刻间,灰飞烟灭,甜糕点堆砌出来友好的情谊荡然无存,那脾气好的苏公子,在孟二小眼中顿时成了十恶不赦,与之不共戴天的仇人,哪怕挫骨扬灰,下了十八层地狱都不足以解恨。

孟二小的脸黑极了,沉极了,如同压城的黑云,泼了一层又一沉的浓墨,倾动翻滚,炸地满腔的雷响轰鸣。

盛怒之下,他心心念念记挂着维护那抹最终的信仰与光亮,忘记了害怕。

孟二小绕过苏小楼,趋走两步,激动地将陆修远拉扯起来。他眼睁的老大,似是想要找人认可一般高声冲道,“陆公子以为呢!”

一声掷地,不是询问,倒是强迫着人回答。

周围一片寂静,未等陆修远开口,苏小楼已缓缓站起身。

他冷冷将手中的树枝咔嚓一折,十分干脆地丢入火中,又不紧不慢地添补道:“好心当成驴肝肺,这以后要是被他骗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边说,边漠然踩过地上的名字,端起冷掉的半碗粥,去喂那一匹八骏马,全然未曾察觉,背后那双神圣不容侵犯的小眼睛,露出了凶光,暗藏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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