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侯府的迎亲船到了临曲,将杜家新酿的百日香全都买了当聘礼,一坛据说这个数呢!”
孟二小搁下空碗,自以为阔绰地伸出了一个巴掌。
苏小楼目光一掠,便低下了头,十分耐心地用勺子拨着粥里粘稠的绿葱。
他缓声笑道:“杜家的酒好,一坛五千两,倒也不是很贵。早些年上贡的千秋酿,小小的一壶,也就这一碗的量,便是千金。”
“是吗?”
孟二小缩了缩脖子,他想说的是五百两银子,苏公子出口就是千金,这人家里莫不是有矿?
狐疑地添了一圈嘴巴,孟二小肚子吓得咕咕叫了起来,忙又盛满一碗粥压惊。
他不怕烫地端碗抿下一口,不甘示弱地炫耀道:“那韩侯府也是个有钱的,沉甸甸,一大船的聘礼!据说,那大宝船的船肚子里头,装的全是金子呢!”
苏小楼辛辛苦苦好容易拨干净一片粥,舀了一勺,不以为意地尝了一口,抿唇慢慢咀嚼着,眉间忽的一皱,细细的姜丝辣的舌间微顿,正要掏帕吐出,孟二小偏过脑袋催着人回话。
他僵硬地将姜丝囫囵咽了下去,然后才又道:“韩侯不过是近些年才起来的新贵,根基尚浅,没这么足的底气。”
“公子知道朝里的事?”
孟二小惊奇地看着苏小楼,他忙忙探问道:“那公子见过韩侯家要娶的那位郡主没有,我听人说,这郡主又老又丑,三十多的老姑娘了,韩侯的小公子风华正茂,不乐意呢!”
苏小楼胃口不好,粥里姜葱又放的多,挑的费神,他敷衍地吃了几口,便懒得再动了。
陆修远目光一聚,盯着碗中摘出来的一片青绿无奈地轻叹。
听着孟二小那几句闲话,苏小楼这边搁下碗,轻声嘱咐道:“嘉宁郡主天潢贵胄,尊荣容貌都是极好的,你啊,别跟人乱讲!”
苏小楼说的敬重,语气不怒自威,带着些许申斥的意味。
孟二小自知惹了人不快,听话地“哦”了一声,懂事地收住这一厢的话题。他眼珠一转,又笑着打探道:“公子这一路过来,可遇见过什么新鲜事儿?”
话音刚落,陆修远端正身影,目光兀自投递到这边。
苏小楼沉吟片刻,拾起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的撩拨着篝火。
他悠悠一笑,语气十分随意道:“也没什么新鲜事,不过,从白衣镇下来的时候,遇见了一桩案子。说的是一家商户,不知何故,在那山道上设伏,劫杀朝官。”
劫杀朝官?
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孟二小倒吸了一口冷气,眼睛瞪成了铜铃,他紧张附和道:“那商户的胆子可真大!”
抓了抓头,那脑袋迫不及待地凑到苏小楼身边,又忍不住问道:“公子,那商户同这朝官是不是有什么仇啊?”
苏小楼看着那熏黑的树枝,在地上磕碜了两下,将烧灼的火苗灭下,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跟着疑惑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猜着,应该是有血海深仇的,不然为了几两银钱,谁犯这种事啊!”
听到“银钱”二字,孟二小左眼皮欢快地跳了起来,他与小哑巴对望了一眼,心照不宣的两人,低头吃了一口粥。
安静片刻,苏小楼眼睫微动,来了兴致,又似笑非笑继续道:“这白衣镇里,还有一件事,说的是一户的奴仆,贪了主家三万两银子……”
“三万两!”孟二小身体忽的一震,满脸愕然,随即,又笑嘻嘻道,“这么多?公子莫不是听错了?”
“是啊,这么多,我也觉得是自己听错了。”苏小楼淡定的眯起眼,满是怀疑,置身事外的人郑重地点点头,应和着孟二小的话道,“可能就是几百两银子,主家为了杀鸡儆猴,把这数目夸大了。又或许是传的途中,有人不小心把三千说成了三万,听的人以讹传讹,大家也就传开了呢。”
孟二小目转认真,愤懑地扬起小鼻子,斥骂道:“不论是三百、三千,还是三万,反正这户的主家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为何?”苏小楼含笑问道。
孟二小瞪大了眼睛,义愤填膺道:“主家要不是故意纵容,那奴仆怎会一下子贪到这么大的数?这就叫……就叫那个上什么……”
他急躁地抓了两下耳朵,想说,偏又说不出那个词,词穷地咬着舌头。
苏小楼轻轻敲了两下树枝:“上梁不正下梁歪?”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上梁不正!下梁歪……”
孟二小高兴地拍手应和,口内朗朗跟着念了几遍,边又悄悄把这一句词牢记在心里,预备下次诓人的时候用。
稍稍,他又十分有主见的扬起声,同仇敌忾道:“这主家要是正派,规规矩矩的,底下的人肯定不会乱来!”
苏小楼颔首赞道:“你说的很是!”
一大一小的两人,热闹地凑在一起,谈的不亦乐乎。
陆修远安静地听了很久的话,途中好几次牵起嘴,顿了一顿,最终又默默忍了下去。
孟二小外头乞讨了几年,个子不大长,察言观色的本事,一窜三尺高。见陆修远如此,知是有话要说,忙陪笑望了过去。
他磕磕巴巴讨好道:“陆公子、这途中……可是也听说了什么新闻?”
陆修远摇头,眼神不自觉地瞟向孟二小身边磕着树枝玩的人,他道:“没有新闻,只有一桩旧事。前些时候,这大衍山上有只恶虎半夜伤人,被一位路过此地的少年除了去。”
讲到此处,陆修远不合时宜地顿了一顿,静等着发问。
沉默的空档,永远跟不上氛围的小哑巴,此时却十分捧场地鼓了两下掌。
稀疏寥落的掌声里,孟二小尴尬地抓了抓头,低声怯怯“哦”了一声附和。
听过的话,再听第二遍,没了新鲜感。苏小楼兴趣乏乏,下巴枯燥地抵在膝上,慢慢合上眼,自觉地又犯了困。
陆修远轻轻一叹,低沉着声音继续道:“那少年名叫吴一一,才十六岁……”
“吴一一?”
昏昏欲睡的苏小楼,双目忽地睁开。他抬起树枝饶有趣味的在地上写下一个“吴”字,然后停下动作,琢磨着后面两个字。
陆修远拾起脚边的树枝,挪步轻飘飘地靠在人身侧坐下,提手地上添了两笔。
苏小楼敲打着后面的两字,得了趣,心情顿时转好,他顿了一顿,忍不住就将乐子讲了出来。
他目光一转,对着陆修远粲然一笑:“这人家中兄弟众多,其中啊,应该还有一个会做炊饼的!”
孟二小眨巴着眼睛,刚想将人拉过来问句“为何?”,陆修远那边就轻言和语地笑声顺道:“苏兄会测字算命?”
“糊口的一些小伎俩,测字看相都略懂些皮毛而已。”苏小楼语气里带着些俏皮,大言不惭地吹嘘着。
垂眼看着那地上连不上线儿的两道横线,人又笑了一笑,他道,“给他起名儿的人呢,看似果断刚毅,却是遇事不决。”
苏小楼虚张声势地遥叹一回,又“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十分正经地替人批了一回命。
孟二小似懂非懂看着地上几个字,抢在陆修远之前插上了话,他疾声咄道:“公子,这个名儿不好?”
“是不好!”苏小楼干脆地划掉尾巴上的一横,又中间添上了一笔,他言辞郑重道,“一加一等于二,还不如直接叫吴二,大名就叫吴松,毕竟山中打了只虎,应着一折话本子!”
不过转眼的功夫,苏小楼便信手一挥替人改了名儿。
孟二小没能忍住,噗嗤一笑,他讨巧地抱着苏小楼的胳膊撒娇道:“那我呢?公子也给我算算呗!”
苏小楼提起树枝将地上的字抹去,一笔一划横折钩地写下三个字。
孟二小屏气凝息,激动盯着地上的三个工工整整的方块字,仔细的看了又看。他雀跃道:“公子!公子!这几个字就是我的名字吗?”
“是!”苏小楼见孟二小一脸期待,装着样儿掐算了两下手指,他含笑念道,“二小二小,家中兄弟二人,你是最小的那一个。”
“这算什么!”
孟二小满腔热情就落了这么两句字面的解释,不满地皱起眉。
他无视掉陆修远目光里的警告,不依不饶摇着苏小楼,眼巴巴地瞧着人又低声央道:“公子再给算算,我到底什么时候能转个运,发一笔横财……”
苏小楼被人晃的眼花,一手扶着脑袋,一手提着树枝又慢慢将地上的三字抹去。
他认真看着孟二小,轻轻叹道:“你才多大,算个什么命呢,干干净净地活着有什么不好!”
孟二小见人不给算,失落地松开手,十分孩子气地咒道:“不用算我也知道,我这辈子就是个缺吃缺喝,成天劳碌的乞丐命!”
“人命天定,事在人为……”
苏小楼微微一叹,也不知孟二小能否听懂这两句话的意思,但人恼着,既是懂,这会大概也听不进去。
他不欲多讲,轻悠悠的目光,又落到了小哑巴的身上。
不起眼的角落里,缩在黑暗里的小哑巴啊啊两声,对着人礼貌地摆了摆手。
苏小楼明了,笑着点了点头,随即收回了眼。
孟二小依旧闷闷不乐耷拉着头,苏小楼熟稔地摸着人脑袋,柔声劝道:“你看看,人家都不算……”
两厢对比,语气里没个亲疏,孟二小有些吃味,越发的气了。
他啪地一声,毫不留情地一把甩开苏小楼的手,负气坐得更远了一些。
孟二小鼓着腮帮子不理人,苏小楼无奈地揉了一回额,含笑又要起身去哄,一只手突兀地伸到眼前,拦住了去路。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