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胖手指继续敲在腕间，脉象平稳，大事没有，就是人仰马翻，抖擞欢脱地过了头。

董烁郑重道：“叶大人，脉如走珠，喜脉啊！快生了，不过你这心慌气短的，瞧着情况不好，怕是要难产！”

一句“喜脉”打趣完毕，众人又是哈哈大笑一阵乐呵，其中一个方正脸笑地仰过了头，“咕咚”一声沉重，连人带凳，四仰八叉地朝后倒腾过去。

幸好那人反应迅速，后肘一撑，屁 股落了地，脑袋倒没摔着。

边上挨着的一个见状，边笑，边忙忙将栽倒的人搀扶了起来。

叶昕那处被调戏的双目圆瞪，摔袖指着董烁的鼻子，破口大骂了好几声“庸医”。

坐在叶昕周边的两个，抱拳怂恿着人，笑容满面一个劲儿地道着“酸儿辣女！”、“喜得贵子！”的吉祥话。

恭贺声此起彼伏，闹腾了好一阵子，众人方渐止住笑声。

重新做回凳子的方正脸，边揉着后背，边轻声含糊道：“董神医这一句话我倒是赞同，小叶子，你那一套大礼法，憋的都有五六年了，可不就是‘难产’吗？！”

“你以为我愿意那样折腾啊！那大礼法前年就修的差不多了，可是递到这个跟前，”

叶昕烦闷地伸出三根手指，似是怕人看不到，招摇地晃了一大圈，“说是要集思广益，查漏补缺，把那才进崇明院的几十个后生添了进来。”

他剜了一道白眼，愤愤不满道：“这都要收尾了才塞人，几个意思啊？分杯羹，镀层金呗！这不，拖拖拉拉，一晃眼就是两年时间，干得都是坐吃等死的事儿！”

樊彻、言恪两人闻言，眼中一肃，齐齐盯住叶昕，怕人信口开河说出不该说的，一个劲地递着眼色，提醒人注意分寸。

叶昕却是无畏无惧，他气愤地望着方正脸那一处，自顾自地继续倒着苦水。

“白景先，我也不愿意耽搁在那块儿！前些时候，刘司业那一纸安排下来，我是欢天喜地的收拾东西，想着只要能逃离礼部这个火坑，把我下放到哪儿都行！这指派还没张贴出来呢，人家顾司正可就说了，大礼法没修完，不放人啊！唉……那笑面虎，笑眯眯的一双眼，还什么成败在此一举的说的好听，这不，又朝后拖了几个月的日子！”

白景先尚未搭话，坐在他右侧的人呷了一口茶，悠悠笑道：“叶初阑，你可别欢天喜地的收拾东西了，刘司业那一纸公文，幸亏你没见着，见着了，非气吐血不可。”

“怎么了，给我安排的那地儿不好？还是官位太小？”

叶昕拍案而起，眼中闪着光彩，“没关系，没关系！什么穷乡僻壤，无论地方多远，品阶再低，好地、孬地我都去，不嫌弃的！”

他伸长脖子迫不及待打探道，“灵毓，你是不是知道刘司业要把我派哪儿？”

“知道，我当然知道。”

国史修撰钟灵毓从容地点了头，歇声顿了一顿，后又叹道，“翰林院专门去要的人，赞你大礼法编的好，预备把你指派到我那处，陪我一起当编撰……”

“不能吧！”叶昕一听消息，立刻耷拉下头。

他拂袖沉甸甸地坐下，人忧心忡忡道：“这大礼法我修了四五年，好不容易放出来，又去翰林院编国史，这一天天的舞文弄墨，多不合适啊？这是准备让我一辈子憋在屋里坐冷板凳呢！”

说着，叶昕又是拍桌，又是跺脚。

他恼声愤懑道：“刘司业可真不讲情面，自己在翰林院待的白了头空悲切，让我也皓首穷经跟着他的路子走，他怎么能这样呢！”

桌子被叶昕捶地砰砰震动，周边几个手快的，一早端起了杯子，护好自己的茶，时刻等着这位暴躁的小衙内掀桌。

“行了，别抱怨了！”

言恪见人不知好歹，打断了话，他厉声教训道，“翰林院挺好的，多少人想去还去不了呢，小衙内，你就知足吧！”

“是啊！”

樊彻跟着笑劝，他看着杯子里的余波，缓缓道，“那块清闲，也没什么糟心事，至少不会天天有人参着你。再说，你若真走了刘司业的路子，从翰林院提了出来，我们将来怕是还指望着你呢！”

“清闲……？”

叶昕一腔抱负窝囊了好几年，十分的憋屈。

他气的指着高额上的发线，脱口就道：“修书修书，越修越疏，闲职一个，不如让我赋闲在家呢！”

董烁、彭禹偷瞟了一眼叶昕那漂亮的前额头，凸凹的光亮，越发地拔高了，面面相觑的两人，抖肩哧哧笑了一回。

言恪眉一紧，沉沉地搁下杯子。樊彻当即也收紧脸，跟着冷下了神色，两人尴尬地望向钟灵毓那处。

钟灵毓心如明镜，知道叶昕抱怨一身学识空负，无处施展。他这个同病相怜的人，何尝不是也困在翰林院里动弹不得。

钟灵毓从桌上端起茶盏，不甚在意地摇摇头。

叶昕说的不错，这书一旦修下来，心境跟着消磨，的确是不如赋闲在家。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见钟灵毓神色黯然，目中低落，白景先替人打抱不平。他接过话，正气凛然道：“小叶子，我也是个闲职，天天守着个空衙门，门前的鼓莫说一年到头响不了一次，从我去那儿就没响过，照你这说法，我也该赋闲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白景先语气不佳，叶昕缓声长叹，心情更加的烦躁。

一时，座间人也都跟着叹息沉默下去，皆不言声。

宣德二十四年，宣德帝抱恙，以宁州贺氏、盛州谢氏为首的两大世家，趁乱携着一众子弟奔赴西北，离了玉京这樊笼桎梏，寻了轻松自在。

鸿鹄归北，须臾数年，羽翼渐丰，贺谢两姓割据一方，朝野忌惮。

而留守京中的名门世家，或归于东宫太子，或依附陈家老院，剩下一些无所归附的，行事愈发艰难，诸如钟家、叶家、黎家，甚至住在朱雀街等次稍低的白家、蒋家、彭家，除了行医的董家……此等门户子弟，入仕皆领的闲职散缺，备受冷落打压。

“对了，黎陟怎么没来，蒋迅这是没把消息带到？”

叶昕说者无心，钟灵毓不予追究，静了片刻，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转开了话题。

团子脸董烁搭腔道：“蒋名捷那一张嘴，怕是早传的满城风雨了，还有他带不到的消息？”

叶昕点头认可，也跟着翻过了篇，他望着钟灵毓解释道：“京兆府这几日递了好几桩案子，忙的是人仰马翻，黎陟怕是脱不了身！”

钟灵毓口角含笑，微微颔首。

白景先四下一看，跟着转了笑，他慢慢理道，“京兆府的忙，中书省的忙，几个在外任着乡试主考，还有几个待在白虎街，堵着冯家的门帮着礼部要银子，对了，廉进初十随着袁大人也出了京，这还差一个邢宽？他那刑部也有案子忙？”

“有案子！有案子！还是桩大案子呢！”

叶昕闲闲地抿了茶水，含糊着正要回答，一阵欢快的脚步就跳腾地上了楼，锵锵抢过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