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轩院06

见人配合,陈一鸣又高兴地扬起声音,他慷慨激昂道:“我待的那地方啊,土好,连片的平地。但今年年岁差了些,雨水少,旱了大片。我就想着修几条渠,挖个漕,蓄水灌溉,以备不时之需……”

“往日瞧着陈兄游手好闲,何时变得这般兢兢业业了?” 苏小楼依旧是副淡淡的样子,声音里无波无澜。

他目光一转,望着陈一鸣倏尔一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说的不错,是我浅薄了。”

“得你一句夸奖,怪不好意思的。”陈一鸣低头报赧,紧张地搓起手,“那个……为官一任,也是要造福一方的,也不能光拿银子不干事啊!”

苏小楼捻起一颗松子,放在鼻尖嗅着味儿:“不过这等救世济民的计策,你该去找大齐的户部,好好商议,讨要这笔天价银子。我一个开镖局的,升斗之水,难解江河之困,实在是爱莫能助。”

淡淡的松木味道,溢在肺腑之间,他顿了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望着陈一鸣提醒道:“沐千里在户部,他倒是可以帮衬一二。”

末了,又好心交代:“你出门左转,去那街上打听一处商队,去玉京的,好走不送。”

“唉……你别赶我啊!你能助,能助的!”见苏小楼起身,陈一鸣慌张地跟在后面,他抹着汗坦白道,“我、我其实就是从京里下来的,等你等的是望眼欲穿,肝肠寸断,这不,嘴上都起泡了。”

他指了指破裂的嘴皮,表明心迹。

边又抱屈道:“你这些年在长州,不晓得朝里的一些情况。户部年年亏空,挪东补西凑的一些都给了各大军营,早就是个空壳子了,根本不给我拨这种款。为这事我也找过沐扬,他一个六品主事,位卑言轻,拿不了主意,他也难办。我想找傅朝百借,傅朝百呢,人跟着商队去了西北,三个月未归。这眼瞧着要回并州了,实在是等不及。沐扬就说,说这傅家铺子你也是能做主的,我就在这白衣镇等你了。”

“他倒是会推脱。”苏小楼皱起眉,冷下了神色,“人家的产业,银子从我手里走,傅朝百回来我要如何交代?”

说着,他拿起松子左右来回逗着小八哥,叹道:“人人都是假公济私,他反其道而行之,拿自己的,补官中的。此举高义,一片赤诚,真是大齐的贤良之臣,也是对得起他祖上忠义的封号!”

一番话冷嘲热讽,陈一鸣听得不是滋味,他干笑两声,尴尬地解释道:“苏兄,话别说的这么难听啊。沐扬有他的难处,实在是被我缠得烦了,才让我来寻你的!”

他滑着笑,故作轻松套着近乎:“这不,我们也是多年未见,偶尔的叙个旧。久别重逢,你拔根毫毛,吹口气,帮我渡个难关呗!”

“那你可瞧错人了。”苏小楼懒懒道,“我长久在丹桐,闲人一个,可没这大本事。你不如去求沐千里,让他在傅朝百面前吹吹风,肯定比我有用。”

“你们两个推来推去,耽搁我时间呢?”陈一鸣哼了哼鼻子,佯装气恼,但又不敢真的生气,一走了之。

他情真意切道:“苏兄,举手之劳而已,别同我生分啊……”

苏小楼似是被缠得累了,沉吟片刻,抬眼寻问:“你想借多少?”

一听有戏,陈一鸣眼睛一亮,忙收敛了笑容,他打着官腔郑重道:“我这可是一个州,起码得三十万两银子!”

苏小楼捻着松子不动,任由小八哥啄着手,不时,指间一片通红。

陈一鸣有些泄气,凝着眉伸出两根手指,声音稍稍压低了一些,又试探道,“二十万……?”

见人偏头不语,还是迟疑,陈一鸣顿了一下,似是退了一大步,他垂头丧气道:“实在不行九万?九万你总该借了吧?”

苏小楼莞尔一笑,果断道:“我一个子儿也不借!”

陈一鸣撂下脸,怒极:“苏小楼,你什么意思,耍我玩呢!”

他抬脚两步,作势要走。

苏小楼却是坚定地站在鸟架子边,继续逗弄着小八哥。

见比不过一只凑趣儿的小玩意,走到门口的陈一鸣闷声收了气,老实折脚回到鸟架子边。

他磨磨唧唧道:“你放心,我借了肯定会还,又不是不还你,别这么小气啊……”

“还我……?怎么还呢?你是打算跟沐千里学着,用自己的钱来堵?”浅笑浮在苍白的面颊上,轻烟一般单薄,一抹便要散去。

苏小楼看着陈一鸣那身衣裳,袖襟间浮着一支山茶,若隐若现。

他道:“这罗绢今年七两一匹,衣服的款式样式瞧着又新颖,像是锦衣坊的手笔。你是个大手大脚惯了的,每年那点奉钱怕是自己都不够花,估摸还要伸手找家里要,可是如此?”

大概是被苏小楼一语言中,陈一鸣忽的拉下头,不吭气了。

逗弄片刻,小八哥过了新鲜劲儿,站在鸟架子上,别着脑袋不愿搭理人。

苏小楼叹了一声,将松子丢在食槽中,慢慢打开扇子细看:“陈一鸣,在商言商。你这事儿呢,说的好听是千秋大计,利国利民。其实就是个烧钱的窟窿,有去无回的亏本买卖。”

他盯着陈一鸣又一叹:“我且问你一问,连朝廷都放不起的钱,天底下哪家的商户又放得起?”

“不亏本!不亏本!”陈一鸣躲开质问的目光,又来了劲儿,他朗声笑道,“我们并州物产丰富,你看这人参松子,拉到南边都能卖个好价钱。只需让傅家商队从甘州朝前再延一延,捎上我们州,大家五五分,都赚着!”

“甘州……”苏小楼低声喃喃,抓住了重点。

他将扇子背在身后摇晃了两下,轻慢地踱着步:“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来你心里弯弯道道琢磨这个呢?陈一鸣,你这一入仕,学的一套一套的,今日不会全都交代到我这儿了吧?”

再又长长一叹:“他乡遇故知,劳烦你费心!”

“……费什么心啊!”陈一鸣避重就轻,亦步亦趋跟着人,涎着脸亲切道,“同窗,我借了钱,总该要想法子折现给你啊!”

“那倒不必。”苏小楼歪坐在榻间。

他右手支颔,左手将松子朝外推拢,在桌上清出了小片空白,神色郑重道:“放心,我本来就没打算借你。”

歇了一时力气,苏小楼缓缓挽起一只袖,他道:“你说折现,我们先细细看一看。这一桌的松子人参,从并州出发,若想连上傅家的道,必得先北上,借道嘉宁府。可是如此?”

清出的一片空白中,苏小楼轻稳地落下一颗松子。

站在一旁的陈一鸣不明所以,只好默默点头,认了声“是”。

苏小楼一颗一颗有序地放着松子,边放,边又道:“然后朝西经闵州、乐州,过了石岩山,到了甘州才能南下。”

空白处的松子一串连下,与陈一鸣脑里勾勒的弧线重合起来,不差分毫。

陈一鸣眼中一跳,心里骇然。

这一线在并州时,一干人商议数月,又派人走了一遭,费了一年的时间才将将定下。路途曲折,迂回绕远,极为难走,算得上是最后的出路了。

但苏小楼是如何得知的?

他谨慎地敛起眉,怀疑道:“这些年你不是在丹桐吗?”

苏小楼但笑不语,冷眼望着陈一鸣:“绕了这么一大圈,人力、车马、关隘、以及所到州府的打点……这只是北边的一路,若走完南边的一段,这一趟捎带下来,所得的钱款怕是连路费都不能够,分五五的利,通判大人说笑呢?”

陈一鸣脸上火辣辣的疼,他满脑子只想着寻出路,并未细算过这些账,一时沉默下来。

只听苏小楼又轻轻叹道:“我知道你的难处。邻边的麓州闭关绝市,封了境,断了与周遭的往来。你并州南下的路被燕州、青州各掐住了半截,只有他们认的几家商队能走货。物资再丰,人家低买高卖,你们赚的是少了些。但好歹那是一条正正经经的官路,陈通判何必舍近求远,白费心思折腾我们这些岔道呢。”

“商队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议。”陈一鸣挂着笑,干脆地退了一步,“同窗,先谈借款,七万,我只借七万两还不行吗?”

苏小楼充耳不闻,看着桌上的一线,指着其中的一处道:“并州严氏,太子一派。”又接连落下两颗松子,右手指点道,“燕州归着谭家,我同他们那点事儿,你心里清楚。至于青州的韩家,”

他摇头不欲多讲,只道:“这三家恰巧我与傅朝百都不对付。我们这几年背着人,是躲着日子凑合过。若现下我给你放了款,并州的收成一上,那真金白银进了他们三家的钱袋子,回头冲着我们喊打喊杀,万一动了刀,伤及性命,可是我们咎由自取的了?”

陈一鸣脖子憋的发紫,无言以对。

苏小楼已没了笑容:“陈大人,这世上断没有舍了钱,养着眼中刺的道理!所以这一片的事,无论是我,还是傅朝百,都不会掺合进去。”

他歇了一歇,抹尽桌上的一片,缓着语气道:“反正我这儿就一句话。借道,没有;借钱,还是没有。”

陈一鸣没料到苏小楼躲这三家,躲得这般果决。

他抿唇顿了一顿,挤出一丝笑勉强道:“苏兄,我知道你同他们的过节深,我这是公干,混在私事里头谈多不合时宜。”

“是啊,公事公干,所以一开始我就提醒陈大人去找大齐的户部,不该在这儿同我攀扯的。”苏小楼沉下声,“陈一鸣,你若是还惦念着往日的情谊,就别打我们这处的主意了。”

“四万?!”陈一鸣不肯放弃,咬了咬牙,近乎绝望地报着底价银子。

沉默一时,苏小楼依旧不应声,他红着眼不依不饶道:“我不管,你不借,我今日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随你。”苏小楼淡淡笑着,他客气道,“借不了银子,几顿饭我总归还是请得起的。我口味挑剔,不吃的东西多,你若想吃什么,自己去同周伯讲,让人尽量给你做。”

说完,两人都不在讲话,屋里一时静了下来。

陈一鸣干坐了一阵无聊,侧着脸,时不时地用余光轻瞟着对面。

苏小楼那边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本话本子,旁若无人地摊在桌间慢慢翻阅。

陈一鸣又提了提胆子,抬头细看。

这才发现,苏小楼已非印象里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对面的人恹恹地,好似一只孤竹,被人削尽了锐气,徒留下的残节,连身衣裳都撑得艰难。

他心里顿时烦躁起来。

这些年关于苏小楼的事,费尽心力,多番打听,也只得片语。

宣德二十四年,苏小楼因罪入狱,刑讯逼供数月,从此落了病根。

再后来,去往丹桐的路上,不知什么原故,据说又病了一场。

至此七年有余,置身事外的人谁也探不到半点消息。故人都道他偏居一隅,清闲养心,谁也想不到昔日无所不能、无所畏惧的恣意少年如今成了这副病态。

陈一鸣心底凄凉,想问问这副身子骨,底细如何,得的什么病,需要什么药材,如何才能治好……

千言万语闷在胸内,好容易送到嘴边,人露了怯。

他心里一哽,想问不敢问。这感觉好似近乡情怯,乡音犹存,奈何景物生疏,已不复旧时亲密熟稔。

忍了一时,他退而求其次,掩了忐忑,大声嚷嚷道:“今日给我带路的那个管事,人瞧着鬼鬼祟祟的,可疑的很!你趁早打发了,进了京,万一冲撞了别人,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扶着话本子的手微微一顿,苏小楼似是没有料到陈一鸣会细心同他交代这些。

他温和道:“那位是尚书府来的,我也不大管,不过多谢你提醒,我会让人留意的。”

陈一鸣飘着音儿“哦”了一声,慌乱着眼珠子,又小心道:“那个苏尚书……府,同你、还有往来?”

苏小楼面上依旧笑着,平静 “嗯”了一声,轻声道:“分家的时候,一些田庄没分清楚,有些牵扯,每年会有人送租子。”

陈一鸣紧张地点了点头,喉咙顿了一顿,没能接上话,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又凝重起来。

待一时,想好了话,他鼓起勇气再要开口问时,却被门框与帘子缝间探出的一只小脑袋打断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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