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轩院07

少年闪着乌黑发亮的眼睛,探头脆生生喊了一声“哥哥!”,人就欢快地钻了进来。

屋里新添的一抹绿意,一扫方才的尴尬与沉闷。

陈一鸣挑着目光,认出了这人正是文华庙前,扛着三只冲天香柱子,挥舞着拳头的绿衣孔雀。

“有客人……”华服少年满脸大汗,乌黑的大眼睛转了一圈,目光迟疑地落在陈一鸣的身上,他很是直爽地问道,“哥,这位是?”

“并州来的陈大人。”苏小楼答道,又指了指少年,笑着介绍,“陈一鸣,我弟弟苏良安。”

说着,他拿起绢帕给苏良安细细擦着汗,边又打着扇子慢慢替人扇着风。

陈一鸣不曾见过苏小楼这般细致地照顾过人,觉得新奇,不由得多瞧了几眼。

那边苏良安眼角飞扬,迎着笑,望着陈一鸣。

他很是礼貌地道了一声“陈大人好!”,便从苏小楼手中取过扇子,离塌退了小半步,自己胡乱拍打起来。

不耐烦地用袖子揩过额头的汗,大风扑了两扇,苏良安忽的“咦”了一声,惊奇地转过扇子。

他仔细端详一阵,欢声道:“哥,这扇子上的是小八哥?”

陈一鸣眉别扭地一折。

这姓苏的眼神似乎都不大好,见着只鸟便认成小八哥!

他费力咬着字,再次纠正道:“那是喜鹊!”

苏良安恍然大悟“哦”了一声,抬头望了望一边的鸟架子,不知在得意些什么,人咧着嘴,傻傻一笑:“反正没我送的八宝好看!”

没头没脑的话,陈一鸣心里一堵,琢磨这小大人话里话外的意思。

莫非是礼送的轻了?

陈一鸣犹豫着要不要问问这小八哥的价。

边想,边又觉得童言无忌,不可同小孩子攀比,他干笑了两声应付。

好在苏良安也没再提这一茬,只继续摇扇啪啦啪啦打着胸膛,慢慢踱着步,四处溜达着瞧。

屋里,陈一鸣送来的那十几口箱子,横七竖八,敞着大口,稀里糊涂的一片摆在地上。

苏良安是个极会凑趣的人,瞧着那塞得满当当的什物,又惊又喜。

他兴高采烈道:“陈大人,这些都是你们并州的物产?松子,梨子,还有人参……这么多好东西啊,陈大人真是有心!”

几句夸奖,陈一鸣听着十分受用,觉得千辛万苦一趟送来算是值当了。

“难得遇见一个识货的!”陈一鸣酸溜溜地望向苏小楼,语气有些嗔怪着人。

方才在苏小楼那儿吃地闭门羹,总算在苏良安的这几句话里找回了一些面子,连带着这人都顺眼了许多。

他欣慰地点点头,道:“良安,我们并州好玩的可多了,得闲了你去我那儿,我带你好好逛逛!”

“真的吗?”苏良安雀跃地跳了起来,立马拱手应承道,“那先谢谢陈大人!有机会了我一定去!”

忽的,那张青涩的小脸又十分委屈地皱了皱鼻子,他嘟声道:“陈大人你不知道,我姐从小嫌弃我打架的功夫不行,说我是个拖后腿的累赘,出门走镖从不带我,这次我还是头一回进京呢!”

苏良安看着个子高,人不过十四岁,半大的孩子,爱玩爱闹的天性浑身洋溢。

他被苏家一直养在丹桐,这次不仅是头一回进京,也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出了丹彤,人骑在八骏马上,光是看着路边寻常的花花草草,人就咋唬唬的,兴奋着一箩筐的话说不完。

但苏家上下日夜忙着赶路,个个疲惫,都没那空闲功夫搭理这个小话痨。

苏小楼身体又不好,成日被大夫拘得紧,作息按着时间点儿,关在马车里一天也见不上两次面。

他这一路走来是冷冷清清,少有能说话的人,十分的寂寞无趣。

今日这位访客,他瞧着苏小楼对人直呼姓名,晓得私底下关系不错,心里便不藏事,话是一股脑儿的朝外倒。

“……可我姐现在都不知道我们进京里来了。” 他哈哈一笑,扬着头有些显摆,“我同我哥趁着她出去走镖,背着她将她的镖局、屋子通通都卖了,这一趟回去,她可要扑空了!”

丹桐那间小镖局是当年苏小楼送给苏柔柔的,宝贝着呢!

苏良安想着越发得意,笑容扬上了天。

陈一鸣在太学念书的时候,见过苏柔柔这个小姑娘,斯斯文文的腼腆,恼起来却是六亲不认。

他忍不住泼了一盆冷水:“你不怕你姐姐回去寻不到人,一着急,闹到京里来打你一顿?”

“不不、不怕的……”苏良安故作镇定,笑容顿时消失。

卖的时候他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解了多年的怨气,心里十分的舒坦。苏柔柔若知道是他怂恿着卖的,还帮忙找了下家,一见面不定抽死他!

苏良安面露忧色,哆嗦地拿起一只梨子,放在鼻尖嗅着。

那一张比梨子还要惨白的脸勉强道:“我哥哥同我一起进京,凡事有我哥哥在,怕什么呢……”

思前想后,越想越怕,苏良安干脆甩甩头,乐天地将烦恼全都弃之脑后不管不顾。

他笑呵呵地望着苏小楼,道:“哥,这梨子不能放,正巧我想喝冰糖雪梨了,下午让厨房都炖了吧!”

又瞅着陈一鸣嘴皮上火燎的一片泡,好心道:“陈大人,秋干物躁,我吩咐人专门给你熬一锅,多放些糖的!”

再被人提起冰糖雪梨,陈一鸣舌上泛起苦腻,刚要婉拒,那边忽的又切换了话题。

“可这松子怎么办呢……”苏良安抓着小脑袋发愁,“陈大人,我家从来都是买熟的,这生的你知道怎么炒吗?”

陈一鸣一个世家子弟,十指不沾阳春水,只知道金贵的东西怎么吃,至于怎么能吃,那该是底下人想的法子,他尴尬地抓了抓耳朵。

这鼻子、眼神、踱步的样儿,加上自来熟的脾气,爱折腾的毛病,还无时无刻精准的揭着人短……

这臭小子跟着苏小楼倒是有样学样。

他干咳两声,不负责任的客套着:“我也不清楚,不过我那小厮肯定会,赶明儿我让他教你!”

“也行,那就明天!”苏良安想也不想,实诚地应下了日子。

陈一鸣闻言,下巴一颤,没料到苏良安口中的赶明,真的就是明日。

苏良安笑嘻嘻地低下头,在箱子里一阵捣鼓,又乐不可支起来:“……这玉看着像是甘州产的。哥,你说这个大小,雕个什么物件好?”

他将玉石掂在手里,屁颠屁颠凑到塌边,献宝似的捧到苏小楼面前。

苏小楼在方寸间不过微微一顿,便移开了眼:“喜欢就拿去自己琢磨,雕的不好也没关系,当练手了。”

温柔的话语带着无限的宠溺,他随手替苏良安理了理衣领,温和道,“文华庙好玩吗?”

苏良安嘿嘿一笑,天真道:“好玩啊,我还认识了一位朋友,约我明日游湖许愿呢!哥,你也同我一起?”

苏小楼“嗯”了一声,眼一凝,寻思片刻,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他含笑道:“那碧落山上的几净亭,倒是个观光赏景的好去处,尤其是夜里,湖里的灯一放,波光相映,好看着呢。”

“那行,明日大家都去!”见苏小楼来了兴致,苏良安立刻应承起来,他高兴安排道,“吃的喝的都备上,先游湖,晚间再去碧落山!”

苏良安一副老实乖巧的样子,听不出刚刚的一番话是真是假,但拉东扯西,糊弄人的功夫倒是了得。

陈一鸣深深看了苏良安一眼,佩服归佩服,却不愿意苏小楼由着人敷衍。

他嘴角噙了笑:“良安,你抢着文华庙的头香了?”

“抢着了!”苏良安语气里满是自豪,“陈大人,我半夜就在门口守着了,而且今日还赶上了庙老爷过生日,这运气,保证我哥一进京立马中状元!”

陈一鸣饶有兴味地望了望苏小楼,很是关心道:“我听人说,文华庙这头香可不大好抢,还有人拼着架,打的啊,是头破血流,也不知今日有没有出事?”

“没事没事!”苏良安心思单纯,满不在乎地接过话,“是不好抢,庙门快开的时候,我差点被人占了位置!”

他嘁了一声,气恼地攥起拳头,心直口快道:“那个混账东西,也不打听打听我苏良安是谁,当真以为小爷好惹呢!”

骂完,苏良安似是意识到什么,捂着嘴巴,慌地站直身。

“但我没同人打架的。”人眼神闪躲,灰溜溜地望着苏小楼。

一双手十分乖巧地背在身后,他怕苏小楼生气,惶恐道:“哥你说过,去庙里是敬老爷的,不能动气,不能动怒,不能动手,心平气和最为灵验,我都好好记着!没打架,真没打架!”

苏良安怯得脸色苍白,拼命解释着。

陈一鸣咬咬牙,暗骂这小子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怂包,吃了瘪,只知道忍气吞声,回家也不知道吭声气。

苏小楼不知是不是碍于陈一鸣在场,给苏良安留了些面子,也没再追问下去。

他微微颔首,若蜻蜓点水一般点开了话题:“午饭可吃了?”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苏良安拍着胸膛长长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过了关,丢下刚刚的害怕,又欢喜的凑到苏小楼跟前:“外头吃的。吃的螃蟹,喝的米酿的桂花酒,酸酸甜甜的,味道不错,我还给周伯他们带了几坛回来!”

苏小楼一听,抬手探着苏良安的额头,微微的有些发烫。

他温声哄道:“夜里凉,你在外头熬了一宿,明日与人有约,先回屋让唐大夫看看,再歇一会儿好不好?”

一提起唐大夫,苏良安就不大乐意了。这个妙手堂的老大夫,天天有事没事逮着人就让喝药,还美名其曰着养生。

他嘴里上泛起了苦意,浑身一抖,立马撒娇道:“我不困的,在待一小会儿,一小会儿。”

说着,小脑袋瓜子毫无顾虑地磕在苏小楼的薄肩上,沉甸甸地赖着不动。

忽左忽右晃了一时,酒劲晃了上来,人目光涣散,精神渐渐不济。

他攥紧苏小楼的袖角,又揉眼挣扎片刻,最后实在是熬不住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听着渐远的脚步声,陈一鸣上下活动着脖子,心头痒痒。

他撸起袖,手腕掰得咯吱咯吱的响:“你信他那套鬼话?”

“信!”苏小楼语气坚定,又和缓解释道,“瞧着衣服好好的,脸也好好的,多半没动手。”

“……多半?”陈一鸣瞪大了眼,十分诧异。

照苏小楼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会儿早该提拳出门寻人了,还稳当当坐在这儿靠捕风捉影的多半?

“怕什么!”瞧着苏小楼怯弱的样儿,陈一鸣既别扭又憋屈。

他提着劲儿桌子一拍,眉一竖:“我带的有人,这挑事的今晚我帮你撂了!”

“不必。”苏小楼垂下眼,浅浅一笑。他小心翼翼在话本子上折了页,反劝着人道,“忍一时风平浪静,又不是多大的事,何必斤斤计较。”

陈一鸣沉沉一叹。

短短几载,身子亏损,性子安静的没了声,整个人暮气沉沉的,连点向上的争劲儿也没了。

他怏怏皱了皱眉,很是失望地打下袖:“何必计较?你倒是收敛了许多!”

话音刚落,门帘忽的一挑。

陈一鸣抬眼望去。

这次进来的人他认识,是打小跟着苏小楼的护卫,以前打架也是一把好手。

掩过怒意,他嬉皮笑脸招呼了一声“荀阡”,苏小楼那边已然收了笑。

只听他问道:“庙里出事了?”

人坐在那儿纹风不动,声音毫无起伏,周遭的空气却是猛的一沉,压得人窒息。

“是,二公子与人起了口角。”荀阡恭敬道。

边说,边对着陈一鸣极为尊重的低头行了礼,便垂手立在苏小楼身侧,将庙前的事细细禀明。

原来,陈一鸣走后,文华庙前的那场架并未打起来。

虽然后来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千方百计撩着苏良安的火,频频挑衅。

但苏良安却是难得隐忍了回脾气,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平声静气与人啰嗦了半晌道理。

围观的人群瞧着两边都是大富大贵的人物,虽然吵着凶,好歹没动手,闲闲地抄着袖,只管热热闹闹好看解闷就行了。

吵了片刻,两方辩得不可开交,庙门又眼见的要开,后面的长龙队伍才交头接耳,渐渐急了起来。

这里头一个长相清秀的书生,约莫是有些看不下去了,挺身出来劝和了几句,吵闹的两家便草草收了场。

陈一鸣那边惊诧着苏良安没有说谎,只听苏小楼这边又例行公事一般追问道:“新结识的人叫什么?”

“姓马,名竺。” 荀阡不紧不慢道,“相互拜过名帖才知道,这马家据说是二老爷的故交,以前一起走过镖,如今转了行,不拘这东南西北的捎着货。今日帮劝和的,是他家的少爷,也是个读书人。言谈举止倒是不俗,听说过公子的名号,心里十分仰慕。二公子这才与人谈的欢了些,请客时便应了约,说明日与公子会一同拜访。”

荀阡将事情和盘托出,丝毫不替苏良安遮掩。陈一鸣凑在旁边,静听着一耳朵墙角。

稍稍,苏小楼慢慢合上话本:“挑衅的、劝和的,家中籍贯、人口、是何营生……一并都查仔细了,晚间送过来。”

半眯着眼,又毫不客气指了指陈一鸣,道:“我乏了,你走的时候,顺便把这个借钱的蠢才捎带出去,丢到偏院里,免得我看着心烦!”

突如其来的转变,陈一鸣没来的及惊讶,后颈一凉,两三下就被荀阡拖拽出门外。

屋子里终于清静下来,苏小楼似是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他打了个哈欠,沉沉地合上眼,又迷糊了起来。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