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是谁

阮敏中并不知府中儿女起了争端,他人在刺史府,微眯的眼睛在堂上那个神姿高彻的男子身上久久逡巡后躬身下拜,“阮敏中谢卫王殿下今日搭救家小之恩。”

他的身子还没拜下去,就被人扶住了手臂,青铜鬼面的男子开口道:“阮公客气了,不必多礼。”

他方才一路缄默入府,并未开口说话,此时骇人面具后传来的声音却仿若茂林空谷中一道幽涧,鸣泉击石般清冽至极,听来甚为年轻,隐隐中却透着一股平和泰然的力量。

包括阮敏中在内的诸人皆愣了愣,想到关于他的那些流言和传闻,众人皆是忖度。除了平州军将领外,似乎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卫王殿下具体生得何种模样与年岁几何,世人皆传他面貌丑陋,臼头深目,士族多只关心他出身低微,戍卒起家,时日一久大家便默认他为疆场莽汉,糙野之流,今虽不见其真实面容,可单看这一身风姿,众人如何都不会认为面具后会长了一张豹脸虎须的修罗面的。

诸人短短讶异后,便开始关于前线战事的商议事宜。在这次兴庆王之乱中,中州伤亡掺重,连失四郡不说,徐季礼麾下军马尽数调援西线,也跟着折损过半,如今收复失地的平叛事宜俱要倚仗平州军的支援,整个中州士族对待这位卫王殿下的态度可想而知。

卫王是个言简意赅的人,他简单问了徐季礼现下中州可调派的兵力,还有各个城防的损毁情况,继而令亲信发出数道调令,以麾下将领分别带兵支援中州各处。

诸人听着他有条不紊地发出一道道调令,心内渐渐安稳下来。

待自堂内退出,阮敏中与阮敏之兄弟走在后面,出门时迎面遇到一队人马停在府前,为首的中年男子一身青衫,头戴纶巾,在看到兄弟二人时捋着胡须端然一笑。

阮敏之并不识得此人,阮敏中却是愣了愣,“景旷兄?”

苏广,字景旷,岱州北海郡人,幼时家贫如洗,以卖履为生,少时遇明士指引,立下大志欲匡扶天下,遂刻苦读书,手不释卷,长成而有观风云变幻之能,处世事沉浮之变。

苏广年轻时曾游历各地,但因出身低微,为士族所不齿,多年投效无门。阮敏中早前为郡守时,与苏广因缘结识,知其有出群之能,曾欲聘请苏广为功曹,但苏广并未应下,后又远遁而去,隐居长留山,静候风云等待明主的出现。

阮敏中在短暂讶异后,想起苏广少时之志,不禁望了眼身后幽深府邸,心知苏广出现在这里,定是寻到心中明主了。

复杂的情绪在阮敏中心底升起,他上前去与苏广互相见礼,苏广道:“多年不见,伯礼兄久违了。”

“是啊,洛州一别,已有十几年了。”

阮敏之站在一旁听二人说着话,待兄长与苏广告别,正欲开口,阮敏中抬手打断他,“随我回府再说!”

暮色笼罩州府府衙,明月在天时,苏广走进中庭,对庭中拈菊轻嗅的男子躬身一拜,对方放下菊花,笑意翩然上前将他扶起,“快快请起,先生教导我一场,早便说过,日后相见不必行此大礼的。”

苏广和蔼一笑起身。

近卫在案上布了茶盏,二人共坐品茗闲话。

在平州军到来以后,原本气势汹汹欲要攻克中州的云州军遭到了猛烈的反击,在之后的半月时间内,卫王坐镇汝阳,以军令遥控四方,其麾下将领相继攻破各路进军中州的云州军,并开始中州四郡的收复事宜。

秋末,平州军连下松阳、广平二郡,并绕道乞行山直取平阳。

安北侯大骇,弃宣宁北上阻截平州大军,两军相峙于汝河北岸,安北侯筑濛城死守,平州军严阵以待。

濛城位于汝河支流濛水之畔,周遭山峦险阻,地势险峻,是军事重镇平阳南面的最后一道防线,历来易守难攻,面对平州军大军集结城下,安北侯高挂免战牌,双方在此开始了持续的对峙。

兴庆王本欲以闪电之势直取中、定二州,定州有顾维长父子三人,他没有讨到任何便宜便罢了,不想于中州一路顺利进军后却忽然遭遇了平州军的拦路阻截,原本占领的中州四郡很快丢了三郡不说,平阳也岌岌可危,兴庆王为此大为恼火。

兴庆王不是没有想过平州军的存在,他这般放手一搏,原是因为万分笃定朝廷不会令平州军南下建功的。卫王是异姓王,又拥平州之众,以他那两位兄长的疑心,如何会派平州军南下支援?此战胜则卫王做大,不胜则他作大,无论哪一个都不会是章帝和武阳王希望看到的。

但是世人再一次错估了章帝的脑回路,在闻知兴庆王大军势如破竹攻入中州之时,章帝越过中书,以墨敕斜封向平州军下发了调令支援中州,武阳王从头到尾连被支会的余地都没有。事后,朝臣皆上谏章帝逾制,此次调兵有违朝廷礼制,章帝不过一句“事出紧急,为天下计,不可为礼制所牵”,堵了所有人的嘴。

武阳王一系为此暗恨不已,系下党羽煽动朝臣谏令章帝不成,又转而带头攻讦卫王无状。天子心忧社稷情有可原,卫王身为臣下,明知墨敕斜封非中书发出,仍带兵南下,实非忧国之臣。群臣请罢卫王护军大将军之职,降诏问罪。

物议沸腾之时,卫王上书朝廷,只言一句:“为君分忧,何罪之有?”

区区八字,看在朝臣眼中是何等蔑视?新的一轮弹劾又起,俱被章帝压在案头,他当朝质问群臣:“卫王撤兵,尔等谁可前往平叛?”

群臣皆沉默了。

同时此事也让朝野看到了章帝对卫王的有意拉拢,而卫王在章帝与两王相争的局面里,似乎也倾向了章帝阵营。

武阳王断不能看章帝独自坐收渔翁之利,在他一番运作下,武阳王令效忠自己的灵州刺史桓墨率兵北上支援参与平叛,力图在平州军摘取平阳后于北地分一杯羹。

秋末,平州军攻克中山郡,全歼中山郡内云州敌军,安北侯世子宁熠惨败,败退云州,中州全线收复。

未几,章帝下诏,晋卫王定北大将军之衔,加都督平、中二州诸军事权,以定州刺史顾维长为副贰,总领平定兴庆王反叛事宜。

闻知此讯时,阮敏中与阮敏之兄弟正在对弈,白子自他指尖倏然落下,正掉入阮蟾光捧到手边的茶盏中,她微怔,“父亲?”

阮敏中沉稳的气息可见地错了错,他未在意方才自己的失常,对阮蟾光笑说:“天色不早了,不用服侍,你先回去歇着,我与你叔父下完这一盘再回。”

阮蟾光看看四叔,阮敏中冲她点了点头,她知定是有什么要事是她不方便听得,便向二人行了礼退下了。

出门时,她刻意放慢了步伐,只听身后阮敏中道:“这事,不对啊!”

阮敏之自然也听出不对。

章帝权势衰微,欲拉拢卫王为自己所用,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但纵使他和武阳王与兴庆王斗得你死我活,也断无这般加重异姓王之权的可能。早先因平定北境之功对卫王封王是形势所迫,可现下中州四郡已经收复,按照章帝以往的作风,他应该是令卫王返回平州,继续镇守边境,以防卫王作大才是。现在章帝未令卫王撤军,反将平叛云州的大权交给了他,还予其都督平、中二州军事之权,这如何都不像也不该是章帝该干出的事。

梁朝以刺史镇地方,除贫瘠不毛之地和北境沿线,刺史多同拥军政大权,现在章帝在刺史之上又安插了一个大都督之位,以卫王同督平、中两州军权,此等权势,纵是皇子也难企及。

章帝,到底在想什么?

阮敏中起身一阵深思,想到那日刺史府中声音极为年轻的男子,忽而凝眉道:“难道,他怀疑他是那个孩子?”

他是谁?他又是谁?给阮敏之听晕了。

阮蟾光脚步一颤,眼底生出无限惊骇,风声吹过耳畔,随着书房门掩起,谈话声消失在身后。

她一阵快走回了房,思量着种种,笃定地摇了摇头,“不,不可能!”

同样的话语出现在阮敏中口中,阮敏之听得更是一头雾水,他扔下棋子问:“哎呀我的兄长,你倒是说清楚,什么孩子?什么不可能?”

事到如今,阮敏中也没有什么不能对弟弟说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讶异、悲愤、痛惜、难以置信等种种心情充斥在阮敏之的腹腔内,想起死去的侄儿和长嫂,以及那些年遭受重创的侄儿侄女们,他闭了闭眼,没有在满心创痕的兄长表露出过多情绪,他道:“确实是不可能。”

当年若真是前朝旧臣蓄意在高皇后于掖庭产子时将孩子偷天换日,那真太子怎么可能还活着?那老内监自内宫带出的男婴十有**会是个死婴,若有生气为人所察觉,密谋之人定然身死,没有人敢冒这个险的。

“可是他会冒这个险!”阮敏中果决道。

阮敏之偏头,他?

阮敏中口中的他正是章帝,“他恐怕已是信了这个可能。”

阮敏之不解。

“高仲启!”一子落入棋盘了此残局,阮敏中袖手。

一贯淡然的阮敏之却在听到这个名字时变了脸色。

章帝年轻时子嗣艰难,闻高氏女曾为人断言有诞育人君之相,才聘娶了高皇后,很快高皇后产子并在后来被立为太子,而静慧太子少时又极聪慧贤德,这让章帝不得不坚信命理之说,认为这个孩子就是大梁朝的下一任治世之君,是上天赐予他的后继者。

在得知这个孩子被换走时,章帝的心情可想而知,尤其后来他余下不多的几子相继葬送,他在和武阳王的斗争中会不会十分渴望他那个被断言为“人君”的儿子尚在人间呢?

假设此时,有这么一个人告诉他,他发现了那个孩子,章帝会是何反应?

而高仲启很有可能就是那个人。

他是高皇后的亲弟弟,除了章帝,他约莫是这世间最希望真太子还活着的人了。若非如此,当初他何以会放弃争夺平州军权,又何以会想要把女儿嫁给卫王呢?

这一桩桩事联系起来,似乎就什么都说得通了。

阮蟾光凝眉坐在榻上,正想到了其中蹊跷,她自言自语:“可是高仲启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他是那个孩子呢?”

阮敏之正和阮敏中提到这个最大的问题,高皇后的孩子落地时,除了那些已被章帝处死的内侍宫人谁都没见过,高仲启又怎么会知道证明这个孩子身份的证据?

阮敏中摇摇头,眯起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这正是难解之处,也正是高仲启可利用之处。”

那孩子有什么特征,约莫章帝是知道的,高仲启定也知道,可也因此,高仲启难保不会为了复兴高氏荣耀而诓骗章帝。

至于这个卫王,想起那张青铜鬼面,阮敏中长长吐了口气,在这场天下纷争里,他俨然已是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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