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蟾光在望着卫王时,对方也在望着她,直至阮敏中等人走近,他才收回了目光。
平州军日夜疾驰而至中州,如一支天降玄兵解了汝阳之围,这是中州士族第一次见到传说中横扫犁庭荡平柔然的北境铁血雄狮,他们的到来令云州军一天一夜的攻伐如同幻境泡影悄然而碎,正心力交瘁的中州别驾和汝阳郡守闻讯如蒙大赦,二人将此事禀报了徐季礼,徐季礼亲至阮氏祖第将卫王请入了刺史府衙大门。
中庭已人去烟静,阮敏中和阮敏之在看到家中妇孺无事后,速速又去了刺史府议事,阮蟾光在原地呆愣许久,望着那青铜鬼面之人消失的院门,恍然总觉有说不尽的似曾相识。
清萍、紫玉和宝月哭喊着来扶她,三人皆发丝散乱,不同程度地受了伤,紫玉尤其惊魂未定,她生得秀美些,方才有个乱军将她拖入花丛欲行苟且,若非平州军来得及时,她就要......
想到这里,紫玉忍不住哭起来,阮蟾光给她理理破损的衣裙,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给她裹好,安慰道:“没事的,我们都没事!”
紫玉忍住眼泪,庆幸地点了点头。
许柘伤得最重,刚被李大夫包扎好,想起紫玉方才险些受辱,他悲愤又自责道:“五娘子,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关键时刻,他总是那么无用。
阮蟾光摇摇头,看了看他的伤势,“你已经尽力了,这样乱起来,谁能顾得了谁啊?”
她让人扶许柘下去休息,又去查看阮纪、阮玄和阮约的伤势,好在叔侄几人伤得都不重,虎球宝被跌破了头,刚才忍着没哭,在姑母的手触及自己的脑袋时,终是破防地嚎啕大哭起来,“姑母,吓死我了,我以为再也不能和你去吃酱肘子了。”
阮蟾光忙将他抱在怀里哄,“好了好了,不哭不哭。”
这边的哭声引起王夫人等人的注意,她正给李大夫帮忙给阮纬包扎伤口。若说伤得重,这里断没有人比阮纬更重,但他从头到尾一声未吭,他知道,若非他自负轻敌,不听阮蟾光的话,断不会令大家都陷入险境,方才若是真的有个好歹,阮纬这辈子都要自责死。
他见阮蟾光看了众人伤势,连许柘都给予了关怀,唯独未来问他这个兄长,气色更是难看。
阮蟾光腰间痛意渐渐袭来,又被吓坏了的虎球宝缠着,与王夫人和裴夫人说过后,只能转身抱着虎球宝回房,方才乱军将虎球宝从她怀里抢走,令她万分后怕,她惊魂未定,根本顾不上阮纬,她很怕虎球宝身上别伤了,一心想着回去脱了衣服让李大夫好好检查一番,便快步走了。
种种,看在阮纬眼里,更加不是滋味。
清萍几人早看到了六公子难看的神色,即便他一身伤,几人也是一个好脸色都不想给了。若非他轻敌,怎会令阖府妇孺都陷入险境?凶险时刻,他顾着王夫人,顾着十娘子,可曾想起来她家娘子?清萍几人看得真真切切,六公子后来确实注意到了自己嫡亲的妹子遇险,但那样的时刻他还是选择了保护继母和隔母的幼妹。
人和人的关系是不一样的,她们都知道。王夫人贤良,待六公子视如己出,碍于继母恩情他不得不处处衡量,十娘子也确是他看着长大的亲妹子,对比五娘子与他年岁相当,年幼的十娘子更可人疼,他年纪大了,对待妹妹的心境难免与儿时不一样,她们都能理解。但是,血亲手足怎能相同?
血亲手足在任何时候都应该是例外的!
这点在她们看来,阮纬不可原谅。
原先棠棣园几人只是对阮纬态度冷了下来,至此便是无所谓了,如她们娘子所说,人和人的关系不可强求,至此也不强求了,淡淡看了两眼便也随着阮蟾光走了。
王夫人给阮纪包扎着伤口,将方才种种都看在眼里,她有满心无奈,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在看到阮纬肩头深可见骨的伤口时,悄悄掩了掩到眼角的泪滴。
阮蟾光并未注意那么多,她抱着虎球宝一路快走回到房,边脱了他脏兮兮的小绣袍想看看有没有其他损伤,边吩咐清萍去叫李大夫,清萍为难地看看紧随而来的阮玄,没有说话。
阮蟾光看无人应,诧异抬头。
阮玄腕部受伤,刚包扎好,道:“姑母,李大夫在给六叔治伤。”
阮蟾光一愣,后知后觉道:“我忘了,六哥似乎伤得也不轻。”
虎球宝哭得眼睛红红的,撅着嘴抓住阮蟾光的手,“姑母,我没事,身上不疼,我有点累,想睡觉,姑母抱我睡。”
阮蟾光听出他是有些害怕,摸摸他受惊的小脸,温柔道:“好,虎球宝也累了,我们睡觉。”
房内被翻腾得乱作一团,她坐在美人榻上,用薄被将虎球宝裹了抱在怀里,哼着童谣哄他睡觉。
清萍让宝月扶着紫玉下去休息,叫人轻声收拾着房内。
阮玄望向姑母腰间断裂的发尾生出万分惋惜,姑母的头发自小便生得乌黑水滑,极是浓密,今天却为了救虎球宝,被他一剑斩得参差不齐。他让清萍取来梳篦和剪刀,亲自去给姑母裁剪。
他们姑侄自小养在一处,虽然大了,这些小事倒也不必在乎什么男女大防,阮蟾光微微一笑,任阮玄帮她修剪头发,“谢谢玄儿。”
她长舒一口气,无限疲惫涌上身心,见怀中虎球宝已经睡去,帮他掩好了被子。
阮玄记得虎球宝因吃得圆润,儿时他每次抱弟弟都要废好大力气,偏那时母亲才去,虎球宝日日哭闹,只认姑母怀抱,姑母那时才十岁,为了带他常常会累得胳膊酸疼。直到虎球宝这几年岁数渐大懂事,才很少让人抱了。
方才经一场惊心动魄,阮玄知姑母一直抱着虎球宝四处逃生,现在必是累极了,便想让姑母把弟弟放在榻上,阮蟾光摇了摇头,道:“无碍的,他受了惊吓就容易睡不安稳,等下他睡沉了再说。”
阮玄抿抿唇,拿了个大囊枕放在阮蟾光身后让她靠着舒服些,他坐在阮蟾光身边,低沉说:“这些年,姑母辛苦了,我们都是知道的。”
阮蟾光看向他,躬身靠在囊枕无奈一笑,“都是一家人,说这个做什么?”大嫂临终前她亲口允诺过的,定会好好照顾阿玄和虎球宝。
阮玄踌躇一分,试着解释:“六叔也是知道的,姑母不要因这些日子的事伤心。”
阮蟾光轻拍虎球宝的手一顿,伤心吗?刚才那一瞬,确实是伤心过的,不过也没有那么伤心。
“无事的,我早便说过,人和人的关系不可强求,六哥选了他认为最重要的,我又何尝不是选择了我最重要的。清萍之前老说六哥对我缺少关怀,可说来这些年,我这个做妹妹的又为他做过什么呢?儿时调皮,对他这个兄长无敬意,长大了,也没有贴意维持。纵使他为长,我为幼,又有谁规定长者一定要关怀幼者呢?小时你父与我们说种豆得豆,便是如此了。”
“不,姑母......”阮玄皱眉,他本想说“那是姑母应得的,不需任何缘由”,可是阮蟾光却翘起食指抵在唇间嘘了嘘,原是她怀中虎球宝睡得不安稳,哼唧着翻了个身。
阮蟾光换个姿势,让虎球宝在她怀中更舒服些,她冲阮玄摆摆手,一笑释然,“姑母都晓得,你受了伤,快些去歇着吧!”
“是。”阮玄垂头,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王夫人正来到门前听到屋内阮蟾光的话,她冲正出门的阮玄挥手噤声,阮玄默不作声行了一礼。
王夫人目色凝重,悄声问:“你姑母和虎球宝没事吧?”
阮玄知王夫人必是都听到了,慢慢摇了摇头。
王夫人放下心来,转身往回走,又停下对阮玄道:“好好回去歇着吧,不必说我来过。”
“是。”阮玄抱拳行礼。
屋内已被清萍带人收拾得有条不紊,一些家具摆件损毁了倒也无所谓,阮蟾光让余下人褪去,单留下清萍,二人将虎球宝安置在美人榻上,进了帘内。
清萍服侍着阮蟾光褪下衣衫,当解开抱腰时,惊愕地发出一声低呼,她蹲下身子检查着阮蟾光腰间的一片青紫,才想起方才那乱军重重踹了五娘子一脚,五娘子事后慰问大家,又照顾二少公子,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大家才未放在心上,不想竟伤成了这样。
清萍一心急,便落下泪来,她手足无措地看着额间冒汗的阮蟾光,问:“娘子,疼不疼啊?”
阮蟾光忍着痛意摸了摸腰间淤青,靠在梳妆台前摇摇头,“我还好,没有大碍,你去寻些活血化瘀的药膏来,小心不要惊动旁人,我怕吓到虎球宝。”
“可是娘子,伤在腹部,若有内伤怎么办?我们还是将李大夫叫来瞧瞧吧!”
阮蟾光无力地挥挥手,“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不过皮外伤,李大夫要照看六哥,你去寻些药膏就好。”
清萍憋着泪,难过地应了声,反身出去找药膏。乱军将府里弄得乱七八糟,棠棣园中的药箱散落无着,清萍跑到药房,才勉强在狼藉的药材内找到了些活血化瘀的药物回去给阮蟾光敷上。现下外面还不太平,药房也未开门,只能等过两日再出去采买些。
阮纪回到自己院子时经过阮纬暂住的房间,正见阮纬一臂扫落了案上汤药,呵斥随从滚出房门。
阮纪虽然小时候一直是这个兄长的跟屁虫,但阿姐将他一手带大,情分比兄长只多不少,想起今天的事,他也掺了一肚子的气,冷着脸负手进门去道:“六哥在我这里摔杯砸盏喝奴使婢,可是好大的威风!我这里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六哥有气尽管到正房使去,自有弟妹哄你!”
阮纬怔愣,自也知道阮纪气从何来,他横眉倒竖道:“你说得什么胡话?十二弟与十妹妹是手足,难道你与蟾光不是我亲弟妹不成?”
阮纪冷嗤,“原来兄长还记得!”
阮纬被堵得哑口无言,半晌道:“这些年,母亲待我如同亲生,待阿玄也是极好,抚育之恩尽当相报,你与五妹虽远在祖第,母亲也是常有关怀。九弟须知继母亦是母,不可罔顾人伦孝悌。”
阮纪从来不知他六哥生了这么哥脑子,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脾气也不比阮纬好多少,当即回呛:“我和阿姐可曾不敬母亲?可曾不怜弟妹?我二人孝敬母亲、疼爱弟妹是本分之事,但六哥的本分与阿姐何干?母亲这些年待六哥如同亲生,六哥欠母亲之情,自己全力去报效好了,为何要通过委屈阿姐去还?你有何资格牺牲阿姐去表你的孝心?继母是母,生母便不是母了?继母所出手足是手足,生母所出手足就是白给的?”
阮纪简直要气死了,一番抢白毫不客气,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成人意识渐起,与人吵架时多是怎么让对方不痛快怎么说,他句句如雷贯耳,字字往阮纬心口上扎刀,提到生母阮夫人更撕碎了阮纬心底的防线,他恼羞成怒,肩头伤口挣裂,渗透衣衫流下血来。
阮纪瞪着眼睛,气得胸膛一起一伏,他亦在交战中受了伤,并不会因阮纪伤得重就让步,甩头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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