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无渊和袁伍寒是冒着大雪进屋的。
瞧得赵烨坐于堂前,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找心中人的身影。
雪大了,天更冷,她应该还在沉睡。
路无渊先声开口,“无魔山埋的黄金从鄢省运至皇城,沿路护送仅四十人,但那铁甲步伐孔武有力,不好对付。”
“那便是摄政王的御林军。”
鄢省交战,劳民伤财,穷寇四起。
以洛都为首,号称受燕王大恩的民间悍士自发组织,惩奸除恶,后入皇城接受军编,封为御林。
袁伍寒补充,“燕王宣天子战后失踪,朝中幕僚牵头请奏,要九王爷摄政理国。城池式微,陈情状后,摄政王凭洛都粮仓济救申城、尘州难民,声名远扬。这是他的第二步棋。”
“可我听说,国库原在皇帝意欲出征之时,已不充裕。”沈沥想不通,“洛都虽为粮仓,申城、尘州人口众多,这一耗可是已近三旬。”
“这就得归功于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小郡王了。”袁伍寒眉头紧皱,“饮古楼打探到,鄢省曾有一队人绕过阳郡往西域,回来时满载而归。”
沈沥疑惑,“西域的粮草?”
袁伍寒摇头,“是奇珍异宝。他们以此高价换取地方富贾家中余粮,或许,这才有了接济万民的粮食。”
富人能发国难财,此言倒是不虚。
沈沥忱思,“我去过西域,那儿以游牧为生,偌大草原沙漠供群落扎宿,部落首领不问外界纷争,确实有些花样宝贝。他们虽对大夙皇宫之物有所亲睐,却因图腾礼教不允争抢。赵瑾然确实可以王储之名与其交易,但这些都是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完成的,他不仅拥有在朝的势力,连民间耳目也达到如此地步了么?”
“不。”路无渊沉了声,“还有一个人。李实。”
赵烨默默点头,随后终于开口。“他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连在无魔都能隐匿身份,不容小觑。”
“不错。”路无渊想起什么来,“这些年,他混入无魔山,就是为了找蒋汐,利用无魔山的消息,打通了大夙五城各县商脉。通过那些人,要掌握民间动静,应当不在话下。”
“李实竟把我无魔山之密都窃了去!”沈沥咬牙,“这胆子可不小。”
“他现在身困乾宇殿,应该是那民间线人对外送了不该送的东西,被摄政王发现。”
袁伍寒拿出腰间的字条符号,这是饮古楼从皇城得到的消息。
发消息的方式,的确是他曾与李实约定过的那样。但这字条上的东西......
“我只知南卫通讯以南北向连、明暗相对,故而这落款人是李实。可条上字符却无从得知到底何意。”袁伍寒亮出字条,给众人看。
路无渊微微皱眉,难以置信,“侨云炼毒为救......露才人?什么露才人?”
赵烨闻声一顿,“此话当真?”
沈沥想了想,大概猜到赵烨震惊的是什么。
路无渊迟疑,赵烨再问,“你可确定?”
路无渊点头,“李实过去与我传信时,用的就是这符号。”
“若为真。”赵烨上前,“赵瑾然的目的便是救下已故之人。”
“那就说得通了——”轻柔的女声传来。
蒋汐扶在门边,路无渊立马去搀她。昏迷了一天一夜,她适才苏醒,已在侧厅听了他们大半的话。
“王爷所说已故之人,可是九皇子的生母,玘露才人?”
赵烨微点头。
“我在宫中那段时间,听到嘴碎的嬷嬷讲,玘露夫人出身卑微,先皇微服私访时与她生了情愫。后夫人身怀六甲,先皇纳她入宫,却只封了才人。生下九皇子后,夫人没多久便病逝了。这些消息,可是真的?”
“不错。”赵烨缓声,欲言又止。
赵瑾然从小就是他们兄妹几个中最知礼懂事的那一个。
可母亲出身卑微,受难早逝,他也受了那些下人不少的冷眼欺辱。
不过,赵瑾然从来不会向他们提及这些事,面对其他贵胄的挑衅,他向来一笑置之。反倒是子汐,好打抱不平,常常为了九哥报仇,惹出祸端,被榆妃罚跪。
至于他这个九弟,是否也受了相应的惩罚,就不得而知了。
蒋汐初醒,微微乏力,靠向路无渊,站稳后问他:“侨云涧里,除了三位医士和......你,之前应该还有别的人吧?”
“吴毅。王霖的姥爷。”路无渊如实答,“他是侨云涧的主人。”
“那侨云涧跟婢奴崖不能分开谈。”
蒋汐看了看腕中的血株,冷静地望向赵烨:“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赵烨微抬眸,蒋汐知道他默许了。
她毫不犹豫,脱口而出,“七皇子的目的,是那个位子吗?”
此话一完,袁伍寒稍微攥了攥手掌,他还没摸清眼下这位死而复生的王爷的底细。
虽说蒋汐的话,是他也想问的问题,但周旋朝野这么多年的敏锐度告诉他,有时太过直接,会引来杀身之祸。
不过,赵烨却没有多余的反应。
蒋汐知道这王爷又开始等她自抛己见了。
这回,她不想跟他玩什么推拉的心理战,干脆了当,直接道:
“我与无魔山合作,是想成功逃出这场生死局。但既然已经是以性命作诚意了,我想要的,就不止是独身远离这么简单。”
她看了看路无渊和袁伍寒,“无论哪一方,都需要南兮。但我有在乎的人,在乎的事,我要知道王爷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又要通过怎么样的手段去达成目的。不然这一场合作,会让我畏手畏脚。”
沈沥在一旁察言观色,心中对这三人都有了揣摩。
聪明有余但不懂收敛锋芒的南兮小姐、沉稳睿智且知悉进退的袁家少主、以及南兮小姐身边的——武功莫测、心思很深,不容易让人猜透。
沈沥多看了路无渊两眼,男子即刻警觉,眸光里无意识的排斥和警告让沈沥生出了丝丝寒意。
此人不容小觑。
哪怕他曾是无魔山底层之人,论级别,当听他们调遣。但如今,这人举手投足都有一种低调的恐怖。
越是未知,越应该提防。
但......沈沥看着蒋汐毫无防备地把手交给他,不免生出感慨。
真要动起手来,若只路无渊一人,那就会是个无底线的疯子——为达目的,甚至不惜玉石俱焚。但有蒋汐在身边,那样凶神猛煞之人的眼里就会生出温和。
她是他的软肋。
不过,沈沥却觉得,就算找到了他的软肋,任何人想对那个软肋动歪心思,必定会迎来此人更加狂虐残忍的报复。
想想都会后背发凉。
“你想让谁坐上那个位子?”赵烨淡声反问。
蒋汐闻言,不自觉轻笑,“王爷抬举。这种事情,我可没有资格选。”
“君是天子,民是天子之子,要什么样的主君,百姓自能议道几分。”赵烨眉目是一贯的疏离,眼神分明径直看向蒋汐,却又仿佛只是轻飘飘地瞥了一眼。
蒋汐默了默,“我不知道。”
她松开路无渊,立直身体,朝前走了一步,“我不了解你们任何一个人。就算了解了,我知道的也只是一个人,而不是皇帝。”
赵烨轻笑,嘴边的那句“有意思”终究没有说出来。
“一个失忆将女,一个武林高手,一个都城少主,一个直言不讳,一个深不可测,一个蓄势待发。”
赵烨起身,把手背在腰后,将三人扫视一遍,目光从路无渊落向了袁伍寒:“你呢?袁家大公子,你会选择谁?或者——”
赵烨眸光冷了些,“你还有别的人选吗?”
袁伍寒波澜不惊,礼数周全,“天下是圣上的天下,也是百姓的天下,伍寒为民,不惜一切。”
“好一个为民请命,”赵烨眼神变得锋利,“若你爹、你的祖舅站在了民的对立面,你会怎么办?”
袁伍寒顿了顿,拱手弯腰,“事未发生,伍寒做不了选择。”
沈沥见局面微僵,刚想说话,赵烨就挥袖一甩,掩合了厅门。
蒋汐等人警惕,无魔山主顷刻犀利地看向袁伍寒:“但跛马兵符在你手里,这做选择的人,必须是你。”
空气凝固。
蒋汐紧张起来。那是李实给袁伍寒的,赵烨怎么会知道.......
赵烨却不掩藏,“八年前,福延事变后,南安世子入狱前,把跛马兵符亲手交给本座。先皇默许本座为下一任主人,并承诺,南安之女南兮嫁入王府一日,便一日不受亲罪牵连。拿到兵符后,本座托人在其表层加了些东西。”
赵烨拿出了拇指大的水晶球,里面的白虫攀向角落,从赵烨的视线往那一角看,末端指向的,正是袁伍寒。
袁伍寒沉默须臾,拿出了那只黑色的跛马符。
“伍寒听闻,兵符镂空,高温不熔,强刺不裂,但在微妙处藏有参差,须得用机关之法才能打开。而造此符印的工匠早已逝世,其中之秘,仅当今圣上、以及当年的南卫之主才知晓。”
袁伍寒握紧兵符,“我想,王爷应该会对它感兴趣。”
赵烨拂氅回座,藏起了嘴角的笑意。
沈沥上前,向三位行礼,随后引出答案:
“无魔山不染朝政,从八年前建派之日起就有了决定。侨云炼药一事,关涉江湖,无魔山会插手。但朝堂之要,须得交由朝廷的人解决。”
蒋、路、袁三人微震。
赵烨想要的......竟不是那座皇位。可他分明带走了赵世明......
“王爷,南兮斗胆。”蒋汐拱手,“王爷的选择——”
“小姐。”沈沥拦下蒋汐,“那个孩子等您很久了。”
“......孩子?”
“南兮姐姐!南兮姐姐!蒋汐姐姐!”
兰息的呼声传来,苏婆婆在院内拉着他,“小公子,屋里有客人,稍安勿躁。”
蒋汐最后看了赵烨一眼,没有追问,转身出门。
赵烨是一个奇怪的人,更具体一些,他是一个奇怪的皇子。
能在权势面前无动于衷,要么是心老心死,要么就是心殇心痛。她猜不到他是哪种人,但蒋汐可以肯定,赵世明和赵瑾然都不是赵烨绝对满意的人选。
也罢。
如今的大夙元气大伤,无论是哪个王当道,伤痕累累的百姓都供给不了一个朝代能兴繁隆盛的资源。
宏图霸业要起高楼,必得先过百姓的关。
有水载舟,舟才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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