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第一场雪落下了。

原野山林中人烟稀少，低矮房屋上，花白一片的雪色黏于草檐，院子中踢球的男孩玩得不亦乐乎。

柴门“吱嘎”开，蹴鞠飞出去，身法矫健的高马尾女子迅速接下。

“芷微姐姐，云落姐姐！”男孩看清来人，蹦蹦跳跳地迎上来，“两位姐姐来看兰息了。”

“哎哟小兰息——”沈沥掩门，从后面绕上来，故作摇头晃脑，朝孩子得意大笑，“看哥哥送你一只蜻蜓。”

“哇！沈沥你好厉害，这竹蜻蜓生得就像真的！”男孩雀跃，拍手欢呼。

沈沥刻意拉下脸，“没大没小，叫哥哥。”

男孩一溜就往他身上跳，抢过竹蜻蜓，笑容灿烂，“允姐姐说对待女孩子要有礼貌，不能直呼其名，比自己大的叫姐姐，比自己小的叫姑娘。业童哥哥也说了，男子汉对朋友不能生疏，喊这个兄那个弟，太客套了。”

宋芷微拍拍他的肩，“所以小兰息这是把沈沥哥哥当成朋友了？”

“当然。”兰息挑了挑眉，“业童哥哥说你们与他出生入死，沈沥自然是我的至交好友！”

“至交好友都学会了？看来最近功课学得不错。”云落摸他脑袋，轻轻笑。

“那是自然。”男孩拍拍胸脯，确认只有三人前来，神色有些失落，“今年我一十二的生辰，允姐姐和业童哥哥都没回来看我。”

三人沉默须臾。

沈沥放下兰息，云落蹲下身，替他理理衣襟。

“允姐姐和业童哥哥去了很远的地方，或许要几年才能回来。但是业童哥哥托我们三个务必要赶来给小兰息过生日，允姐姐也是，她托那个睡在房子的姐姐回来找小兰息。”

“业童哥哥功夫很好，去过天下各处。他想挣更多的钱，以后带小兰息去皇城买铺子。允姐姐就在皇城，但现在很忙，实在抽不开身。希望小兰息能理解。我们来迟了，向你赔不是。”

“噢——”

兰息长长回声，背过身去，拨弄着竹蜻蜓，“虽然我很难过，但看在你们都来了的份上，就罚你们——”

宋芷薇拿出背后藏着的糕点盒。

兰息一眼看，喜上眉梢：“点心！”

他激动地凑过去：“是我最爱吃的，皇城御品点心！”

云落傲娇地摇头，“它可不是皇城那个，这是云落姐姐做的，保证比皇城的更香、比皇宫里的都更美味！”

男孩跃跃欲试，抬手就往嘴里送，宅子里的苏婆婆行至转角，喊出声来，“小公子，五指不净，不得吃食。”

兰息侥幸，朝云落眨眨眼，随后一如往常般听苏婆婆教训一番，后才呲牙咧嘴，往蒋汐所在的房间去了。

“姑娘，你们来了。”苏婆婆稍行简礼，云落将她扶起来。

“以后......”苏婆婆声音哽咽，“老身会好好照顾小公子的。”

宋芷微将盘缠送到她手里，朝男孩的位置看去，“南兮郡主醒了之后，便带兰息离开吧。”

赵烨在厅前静静坐着，苏婆婆心领神会，朝三人深深鞠躬，再转向大堂，倾身下跪。

云落想拦，却被婆婆阻止。

“奴本张家贱婢，主爷蒙冤身死，七王不弃，多年照拂，让这孤苦三子有处可依，奴婢拜谢王爷大恩，永生永世，没齿不忘。”

苏婆婆叩头，泪落于地。

赵烨起身，用轻功靠近，搀起婆婆，“老师于我恩重如山，此地不安全，以后，兰息就交给婆婆了。”

苏婆婆含着泪，认真地点头，随后进房，招呼兰息。

赵烨看着老人远去的身影，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

恩师已殁，沉入九泉。曾经那个热血方刚的少年也随着他去了。

那个皇子的遗憾、清明的理想，早已被岁月蹉跎，被现实削磨。

如今泱泱青天之下，没有了七皇子赵烨，只剩下山主莫启。

一个以王子之名活下来的厌世之人。

沈沥行礼禀报：“王爷，在无魔山前参战的南卫旧部，都对摄政王生出了芥蒂。我们查出来，是那万释以援救南兮小姐的名头号召南卫兵，加以挑唆，带领其至前线，然后布局反杀。万释为了一石三鸟，无魔山、余淮飞、还有那部分南卫军都是目标。火灾幸者虽少，但都有意愿，报答王爷的救命之恩。不过——”

云落拧眉，“不过什么？”

“他们要见南兮小姐。南卫旧部所言，生为南卫兵，死为南家魂，他们要见这世上唯一的主人。”

檐角风铃轻响，悠扬的声音拉回了莫启的思绪：“他们想见的南兮，已经不是从前的南兮了。”

云落顿了顿，“但他们可以给我们皇城的南卫布防图，七哥——”

“知恩图报是好事，可要其背叛昔日手足战友，只会适得其反。”

云落嘟嘴，思量片刻还是直言，“话是这么说，但如今天下混沌，我们有袁家、有南兮，就算赵瑾然有洛都、有万伽的南卫大军，真要斗起来，说不定鹿死谁手。这大夙局势——”

“你想当皇帝？”赵烨淡声询问，眼神平和地看向云落。

云落听声发愣，片刻后反问他，“你不想当？”

赵烨没有说话。

云落逼近他，声音更清冽，“那个位子本就是你的，赵世明偷了，现在赵瑾然抢去，你就要认输了吗？”

日光冒上枝头，透凉的冷意之后是淡淡的温暖，院中停了三两鸟雀，互相啄食争吃，赵烨退回厅内。

“我做不了皇帝。”

“七哥？！”云落声急，不管不顾，“难道就因为张少卿的死，你要放弃你曾兢兢业业、焚膏继晷都孜孜以求的东西了吗？”

“子汐。”赵烨语气重了些，“盛世求贤君，乱世要霸主。大夙积弊已久，能做皇帝的只有赵世明——”

“够了！”云落涨红了脸，情绪骤激，“连你也要选赵世明。”

她别过眼神，怒蔑讽声，“可笑，这么多年，我唯你马首是瞻。事到如今，我想助你一臂登上那天下尊主之位，你却告诉我，你的目的从来不是那个位子。皇位都不想要，呵，赵烨，你当真是应该学学陶元亮，找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去种草锄地了！”

宋芷薇和沈沥的脸色都紧紧绷着。

云落甩下话，立马转身，赵烨却唤住了她，“十三。”

“安庐可能没有死——”

“我不需要你帮忙！”云落恶狠狠地答，眼眶掠回来时，泛红色清晰可见。

“十三妹！”

云落头也不回，拔腿就跑，赵烨担忧的心绪溢于言表，宋芷薇躬身，“山主，我去看看。”

赵烨只能点头。

皇位......那个只有一人、只剩一人的地方。

要坐上那个位子，就要有无数个张少卿为他铺路。

比起那种沾满至亲鲜血和寡情冰霜般的权力，他更想要现在这样。

随心所欲，翻手不成天，覆手不为雨。

人一旦没了宏大的志向，就会像张死气沉沉的泥沼，但这样的泥沼，至少不会流成血河。

乱世之中，七皇子赵烨做不了枭雄，但山主莫启，可以霸据一方。

这是他的自私。

*

顶着大汗狂奔的女子心跳迅猛，双腿也逐渐疲乏。

但身体的发泄根本减缓不了她心头的愤懑。

赵烨选了赵世明，云落脑子里一直盘桓着这件事。

赵世明、又是赵世明。

她可敬可亲可靠的七哥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跟那个人一样。

云落曾在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想起那个人，那个本该待她至亲至近至爱的母亲。

她是赵子汐，前朝皇室最尊贵的公主，赵世明养母，先朝榆妃、当今太后的亲生女儿。

母爱如天如水如玉如清露。说起来多么美好，母亲是世界上最疼爱孩子、最珍视儿女的角色。

可赵子汐从来没有感受到过丝毫的母爱——或许有，但那已经久远得失去了意义。

榆妃身体有恙，诞下女婴后再不能孕，先皇怜惜，皇后应允，将第二子交由榆妃抚养。

此子排行第十，名世明。

最开始那几年，赵世明与赵子汐兄妹相扶，情深意长。她本以为自己就此多了一个不是亲兄、胜似亲人的大哥，可直到那个女人带她和兄长出郊，遭受盗匪侵袭。禁卫军失算，皇子皇女和皇妃落入寇手，逐一相救时，她却成了被遗弃的那一个。

山贼凶恶，欲对她不轨，可她的母亲，那个本该护在她身前的亲生母亲，却选择了另一个人。

最终赵子汐抽出银簪，朝歹人刺了数百个洞，带着头破血流的模样，翻出泥沟，爬过乱葬岗，滚下陡坡，重获自由。

从那一刻开始，她下定决心，习武、练枪、动剑、砍刀......她要成为这世上最无坚不摧的女人。

若事情只是到这里，赵子汐绝不会生出那般恨意。

军队剿匪后，当地官员受牵连，被诛九族。当七哥和九哥送她回宫后，那个女人只是听到赵世明重伤，便弃她而去。

她的确收拾得干干净净、分毫不伤，可那个人却没有过问她分毫。

再后来，皇上皇后欲定太子，七哥成了朝臣中津津乐道的人选，那个女人与赵世明走得更近。

直到有一次，赵子汐撞破了他们二人私下会见朝中重臣。

她性子刚烈，冲动之中厉声质问，那个女人出手极重，甚至对她生出了杀心。

杀心。

因为命是她给的，所以她想收回去。是这样吗？

泥泞地藏了一根长藤，赵子汐摔倒在地，膝盖擦破了皮，渗出鲜血。

可身体再疼，也不及这些年心中的创伤。

她才是那个人的亲生女儿啊，可为什么，那个人宁愿对别人的孩子那般周全，也不肯容她几分任性？

后来的她，分明只是想要有个说法，她何时、何地、何曾真正想要告发他们？

赵子汐哭出了声。

寂寂冬林，委屈的宣泄唤来了第二场大雪，可嚎啕肆虐的痛苦都在那白茫茫一片中，被吞了个彻彻底底。

吱嘎的声音响起时，赵子汐两耳不闻，直到宋芷薇朝她递出了帕巾，赵子汐才抬起头来。

宋芷薇弯下腰，赵子汐哭声不断，张臂往前，扑到了她的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子汐。”宋芷薇心疼地安慰她。

“我想不明白，我想不明白。”赵子汐的眼泪横乱四飞，有的结成了冰，有的渗进宋芷薇的衣襟。

“难道就因为我是女子，我当不了皇帝，我给不了她权力，所以她才放弃我，她才选了另外一个人，是吗？芷薇、芷薇——”

“不要用她的错来惩罚你。”宋芷薇抱紧了她，“你猜不透任何人，哪怕，是生你、养你的人。”

呜呜的哭声没入毛氅，但受伤的心脏从未长出过新的血肉。

大雪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像是要匆匆掩盖一些不为人知、不愿为人所议的隐晦。

哪怕那样的隐晦，曾自私地刺碎了一个女儿最渴求、最诚挚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