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缘起缘尽

少年路无渊等在原地,后同路奕赶了半里,才颇显不满地问:“我是你儿子,你却趁我不在,传授别人独门武功。”

路奕得意回笑,“你这小子竟也会吃醋?”

少年路无渊冷哼。

路奕没有回头,只俯下身,与路无渊的视线平行,“你想学那套拳法?”

“我不喜欢那套,你给我编个新的。”

“还挺神气?”路奕挑眉,“这武艺招式的形成,都要讲机缘,我哪能说变就给你变出来?”

“可若下次遇到第二个袁伍寒,你新创的武诀还是不会传给我。”路无渊冷脸,“你为何就不能因为跟我相处,而产生一点点的灵光呢?”

路奕悠着笑,立起身来,“兴许,是过得太满足,有些消磨了。”

“......”路无渊的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别拿哄娘那一套来对付我。”

少年扬长而去,毫不留恋,使得路奕洋溢在幸福里的心陡然被泼了半瓢冷水。

他大步追上前,“怎么说话呢?臭小子整日冷脸装酷,再不改改,以后娶不到喜欢的姑娘,可别回来找我哭。”

少年路无渊却在这时笑了,“上次娘生气,也不知道旁边一把鼻涕一把泪装可怜的是谁——”

“路无渊!”路奕一声吼,路无渊甩开手中之物,拔腿就逃。

高大的男人发怒归发怒,还是记得小心翼翼地拾起大小盒包,在追逐的路上仔细呵护,避免碰了撞了。

少年袁伍寒就这样静静看着远处的父子打闹离去。

其实他想问的,不是路奕所答“为何坚持”,而是“世道为何会容不下他的坚持”。

十六年转瞬,如今的袁伍寒已逐渐明白当年的语意所指。

一个人、一颗心、一份力,是无论如何支撑不起任何理想的。

可一群人、数颗心、许多力,又很难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同舟同向、同频同愿。

同路人很珍贵,从头到尾同路的人更是世间罕见,尽管最大多数时候,人要面对的都是与此完全相悖、甚至极力阻碍的人和事。

这不是一个太平盛世,哪怕就算是太平盛世,要求心中之道,都或许不是几个、几十个年岁就能完成的。

“三哥。”

袁昶煜担心露重深寒,便拿着崭新的皮裘,朝袁伍寒走来。

“还没去睡?”袁伍寒回神,缓声问。

“你不也没睡么?”袁昶煜把皮裘给他,顺着他的眸光往下看,却只能见到明暗交替的夜光。“哥哥接下来,是确定会与七王爷合作了么?”

“是借力,不是合作。”袁伍寒敛回眼神,“他想创造一个新的大夙,从上至下、从里到外,却不愿意经手。而我,只想要一个清明的王朝、一个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的环境。”

袁昶煜默了默,压住惊诧,“所以,他的选择不是摄政王,也不是他自己。”

“也算是他自己了。”

毕竟在最后运筹帷幄、统揽全局的人,是七皇子赵烨。

袁伍寒淡淡一笑,“小煜,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只一介武夫,除了姓袁,没有别的想法。”袁昶煜也露出笑容,“你选什么,我便选什么。”

月色沉稳,兄弟俩的心同频共振,袁伍寒勾紧了他的肩。

“二姐的孩子取名为悦,愿颂她一生欢愉。小姑姑来信,催你尽快结束这边的事,然后赶去沽名,为外甥女办一场满月宴。”

“好。”袁伍寒笑意温和,“大姐呢?身子可好些了?”

袁昶煜点头,“陪着二姐一起调养,小姑姑整日与她们聊天解闷,都过得很开心。”

“那就好。”袁伍寒心生温柔,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袁昶煜等了很久,每每瞥向袁伍寒,都是欲言又止。直到山鼠蹿树、惊得鸟雀扑飞,袁伍寒才笑着逮住他的目光:“你到底想说什么,为何变得这般迟疑。”

袁昶煜深吸凉气,“其实.......就是.......想问问三哥如今对郡主.......你以前,为什么喜欢她?”

袁伍寒的呼吸刹那一滞,却即刻恢复如常。

袁昶煜问得很有心思。不说现在,不提未来,只好奇过去的原因。

这么讲,能够让人在忆起从前时,有指向性地去探究理性的缘由,而非情感的联结,也不会让现在的感受被过分渲染,使得袁伍寒闻声后,第一反应是思考,而不是忆念。

在想到这一层之后,袁伍寒微微一笑,“不是你想问吧。”

毕竟凭他对这个四弟的了解,若真的要提,只会先把目的讲出来,而非询问他的感受。

“......是二姐让我问的。”袁昶煜不擅伪装,也觉得不必含糊,便直言道,“哥,若你还喜欢她,何不再试一试,我帮你,别错过了。”

袁伍寒松了眉头,这才是他的四弟会直接说的话。

可是。

有的事情,并不是试与不试、多试几次就能有结果的。

曾相伴一程,可能未来也会再并肩一段,但他与她或许只有至此的缘分。

说放下了是骗人的,可若说他对她的感觉还像鄢省那段时间那般强烈,也是假的。

袁昶煜问他为什么的时候,袁伍寒的确找到了答案。

不是她的智勇双全、舍身相救,也不是她的娇敏可爱、俏丽动人,更不是他长久积习的责任和担当,而是.......

而是一个让他出乎意料的答案——孤独。

在方才瞬间的思绪里,他想到了很多与她相处的点滴,他曾在很多个悄无声息的瞬间被她拨动了心弦。

景阳楼烟火胜景下,他站在她身边,沉默地望着那浩瀚的热闹,心中生起的却是淡淡的寂凉。袁伍寒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本并不打算多想,她却在此时问他,有没有过一种喧嚣之下剩荒芜的感觉。那是他第一次有了心心相印的错觉。只不过,她口中所说,那叫孤独。

天牢酷刑之夜,她带着懵懂而一往无前的心思和勇气,瞧见了他最低靡、最疲倦的时刻。那是个污|秽、残酷、血腥的地方,她却独身前往,朝他漾起笑容,努力地藏起不安,用她的方式为他传递善意。这是他第二次心动。

第三次来得迅猛而猝不及防。

袁伍寒从来没有想过,这天下会有一个女子为了他,弃终身大事于不顾,不卑不亢、神色坦荡、凛然坚决地在万人瞩目之下,向至尊之主求婚旨——哪怕圣上必定掺和其中。

而当他怀着一颗忐忑感怀的心,试探地问她缘由时,她却只关心他的过往、他的心思、他所承受过的一切。

袁伍寒从未向任何人提及过那些过往,那些理想与现实绞磨的时光,那些他独自打碎了肉身、又煎熬着重熔的故事。她却只是眨着一双清透纯粹的眼睛,就这样干净明了地望过来、闯进去,然后抱紧了那个过去的、现在的、也可能是未来的他。

那个在孤道里踽踽独行数年的他。

她像一道明媚的阳光,照向他冰冷如旧的身,有了这道光,他的路似乎都涌出了别样的风景。

似乎因为她,这条望不到底、也鲜有人走的路旁,能够长出勃勃的生机,明艳的生命;当他无力、当他疲惫时,能够被人温柔地接住、被人真心的拥抱。

袁伍寒曾在那一刻暗暗发誓,若她真的愿意嫁他,他定会一辈子、全心全意、捧献一切、珍爱她。

可是后来,她浑身是伤,忍着剧痛,哑了嗓子,也要抓紧那个人。

袁伍寒在那一瞬间就有预感了。她这一辈子,不可能会放得下那个人。哪怕他真的死了,也一定会在她心里占据独一无二的方寸之位。

袁伍寒在心里挣扎过,也耗痛过。可比起那些小心眼的嫉妒,她的安全、健康和快乐更重要。

于是在牟宫之内,他日夜陪守,生怕错过了她可能醒来的契机。

再之后,她分明大病初愈,身子都没恢复,还挂记着他的心情,他的思绪,以歪歪斜斜的墨字关心他、鼓励他。

斑牙山前,她宁可丢了性命,也不要他缴械投降。袁伍寒永远记得她当时梨花带雨的模样,他曾真的无比渴望、无比奢望、无比后悔她先遇到的人不是他。

但。

真的不是他吗?

袁伍寒回忆过很多次。

其实最开始在敛余江,她的第一选择就是他。而且毫无悬念,仅有他。

她想跟他走,想让他帮她找身世,可他没有正面回应。

因为他还想查路无渊背后的人。

所以他放任路无渊带走了她。

是他把她推出去的。

哪怕,那个时候的他,不可能料到数月以后的事情。

这便是他们的缘分吧。

命运让他与她的人生纠缠在一起,却只是拧了一个小结,不够用力、也不紧实。只稍稍一拉,他们似乎又要回到彼此的轨道,渐渐往前,然后越离越远。

“她喜欢的人是路无渊。”袁伍寒声音很淡,“我想,她也应该不会喜欢只是留在袁府、或者有一个大多时候都在忙公务的夫君。”

“可她是南兮郡主,她的身份决定了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平凡人的自由。”袁昶煜轻声反驳。

“万一她不是呢?”袁伍寒眉头微动,“小煜,你过去不也觉得她不是么?”

“但是哥,这还重要么?”袁昶煜沉声,“她已经入局。就算南兮不嫁赵烨、不嫁赵瑾然,不嫁你,也绝不可能嫁给一个江湖人。但无论她是不是,袁家一定会护她,因为南安世子的恩,也因为你我的良心。”

良心。

的确是因为良心啊。

袁昶煜从未忘记过这个叫蒋汐的女孩是如何被黄振、赵世明、赵瑾然三人借袁家的手,一步一步推向深宫、推回南卫旧部身前。

就算当初是她自愿接受,但她接受之时所能想象的范围绝不是如今这样。

蒋汐可以不知道,但是他们袁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不清楚。

出于良心,他们有责任保她以“南兮”的身份一世无虞。

“可她,或许真的不是南兮郡主。”袁伍寒意味深长,“从头到尾,她都不曾后退,乃至今日,她还在想办法破局。”

袁伍寒想起了他曾翻阅调查过的、那些有关南兮县主的故事,“她与曾经的南兮,真的很不一样。”

“哥,这可是连你都没有把握的事情——”

“说不定她可以。”袁伍寒认真道,“她只是不会武功。你好好想想,与她相处的每一次,无论危险、急迫、生死一线,她可掉过任何链子?”

袁昶煜沉默了。

蒋汐的确从未失误,从未有过任何需要旁人费心保护的事。更多的时候,她懂得自保自救、敛藏弱势。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柔弱女子,与他们同伴同行,穿梭于各种打打杀杀的惊险境况,无畏无惧,保持冷静,甚至还能在关键时刻为他们提点、助他们脱逃。

她不是多么耀眼的存在,但若把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人废除武功,放到她曾陷落的处境里,都不必然、甚至极少会做得比她更好.......或者准确一点,想要与她一样好,都很难。

袁伍寒轻拍袁昶煜的肩,作结束话题的表达。

随后,他侧过身去,最后确认,“父亲和祖舅那边,当真没有异议?”

袁昶煜点头,却还是迟疑了片刻,“......我想,他们活到这个岁数,应该会留些后手。”

袁伍寒稍稍挑眉,确实是没有想到这个性子耿直热烈的弟弟能说出这样的话。

“百条问罪以后,我便对有的事情产生了不一样的看法。”袁昶煜自觉解释,“兴许你们这些运筹帷幄的,心眼子比我想得要多太多了。”

袁伍寒勾唇一笑,“但你这回,可是连父亲和祖舅都不信了。”

袁昶煜也笑,“看你这样子,怕是早就不会全信了?”

袁伍寒不置可否。

袁昶煜伸出右手,像从前那样,精神抖擞地看向袁伍寒,“但我信你,哥。”

袁伍寒也抬起右手,却没有立马回握,反倒拍了拍他脑袋,玩笑道,“都什么时辰了,眼睛还瞪这么大,明日可得赶路。”

话音落下,两掌相扣,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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