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前往兖州的路上,先是马车颠簸到了汜水,又换船顺着广济河东行。船过东京开封府时,王炽特意差人来指,“吕兄,前面就是汴梁了。”

吕亦扶着船舷望去——汴河两岸灯火如昼,画舫上传来的丝竹声飘在水面上。他忽然想起那年寒冬,自己衣衫褴褛走到颍昌府,却被衙役按了个‘形迹可疑’的罪名扔进大牢。如今竟这般轻易就到了天子脚下,连入城文书都不用掏。

“这汴梁的樊楼……” 王炽不知何时凑过来,指着远处辉煌的楼阁开始絮叨。吕亦‘嗯嗯’应着,眼睛却盯着河面倒映的灯火。那些碎金般的光斑,梦幻得仿佛不是真实世界了。

王炽忽然叹了口气,“这些年往兖州跑动,姑母的脾气我是摸透了。”他苦笑着摇头,“比祠堂供着的家法还凌厉三分。”

船头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在他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好在找到你了。姑母总念叨要亲眼看看那玉佩——”他压低声音,“自打祖父过世,她就把这当遗愿了。”

吕亦望向河面,几条官船正鸣锣驶过。王炽顺着他的目光道,“瞧见那艘朱漆楼船没?去年韩毓升枢密副使时,姑母就站在船头观礼。”他语气突然羡慕起来,“韩家子弟个个出息,哪像我那几个不成器的……”

王炽的叹息消散在风里,吕亦只是沉默地望向窗外,毕竟自己没有孩子。

船到巨野换乘马车时,官道旁一抹佝偻的身影引起他的注意——那老妇背着包袱独行,白发被风吹得像团乱麻。

第二次遇见时,老妇正坐在路碑旁揉腿。吕亦叫停车夫,这才看清她脸上沟壑里嵌着风霜。“婆婆去何处?”他跳下车问道。

“仙源阙里。”老妇声音沙哑,“给孔圣人上炷香。”她伸出皲裂的手比划,“老身今年才六十……”

吕亦望着她磨破的鞋尖,忽然想起自己那时也是这般跋涉。他掀开车帘,“顺路,我捎您一程。”

婆婆上了车,颤巍巍地向吕亦道谢。漫漫旅途中,老人总爱拉着吕亦絮絮叨叨,他才渐渐拼凑出她的故事——丈夫早殁,三个儿子接连埋骨北疆,如今她孤身一人,是要回仙源老家等死的。

“去孔庙啊……”当吕亦问及祭拜缘由时,婆婆龟裂的手指突然攥住衣角,“求圣人显灵,赐个仁德的明君罢。” 车帘被风掀起时,吕亦看见她浑浊的眼里晃着泪光,“若有明君,田赋不会刮得人骨血全无,征役文书也不会……不会把我儿都抢走……”

粗粝的哽咽混在车轮声里。最小的儿子战死时刚满十六,她还亲手缝了贴身衣裳。如今只有空荡荡的布袋悬在她腰间,随马车颠簸轻轻拍打,像未亡人的心跳。

吕亦望着窗外飞掠的枯树,喉头发紧。若不是这些年漂泊如萍,此刻他的白骨怕也正在哪处边关喂着秃鹫。

黄泥官道上的车辙印里积着昨夜的雨水,倒映出铅灰色的天。人尽皆知,这两年边关传来的都是带血的消息——万宋与辽人的战事像钝刀割肉,征役文书雪片般飞向各州府,可边军还是一退再退。匈奴铁骑踏过之处,粮仓见底,村落生烟,朝廷议和的使节却连马鞭都攥不稳。

“要割幽云十六州呢……”前日驿站的老卒醉醺醺比划着,“那群狼崽子要的地界,比他们箭囊里的箭矢还多!”吕亦摩挲着酒囊,烈酒灼过喉咙时,他听见婆婆在车厢里压抑的咳嗽声,八年前他跪在衙门石阶上讨要说法时,那青石板也是这般冷硬,如今石阶都被逃难的百姓踏凹了三分。

酒囊渐空,月光把婆娑树影烙在他脸上。边塞将士的血还能流多久?他不知道。就像不知道婆婆腰间那个空空的布袋曾经装过什么。乱世中的百姓,就像暴雨前的蝼蚁。明明嗅得到空气中的血腥味,看得见天际压城的黑云,却只能徒劳地搬运着最后几粒存粮。时代的洪流碾过时,连一声呜咽都留不下。

远处传来戍卒的梆子声,一声比一声急,像是催命的更漏。

吕亦望着婆婆佝偻的背影,想起老家河边那些被洪水冲刷的芦苇。一茬又一茬,刚冒出嫩芽就被连根拔起,来年又在同样的位置长出新的——朝廷的征役、匈奴的马蹄、衙门的税吏,比洪水还要准时。

他们这样的人,连跪着死的资格都没有。尸体要朝着战场的方向倒,家书要用血按手印,连坟头都插着官府的木牌。活着的继续在泥沼里挣扎,把最后一口粟米留给还能下地的劳力,把最后一件棉袄裹在发热的孩子身上。

婆婆干裂的嘴唇还在蠕动,念着孔圣人的名号。吕亦知道,那不是在祈祷,是在用最后一丝气力诅咒这个吃人的世道。

“哈……哈哈哈!” 吕亦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大笑,惊起檐下栖鸦。酒坛砸在青石板上迸裂的脆响里,他踉跄着指向西垂的残阳,“好个吃人的世道!六岁瘟疫没死成,八岁火海烧不透,十七岁屠村的刀偏偏绕开我的脖子——” 喉间涌上的酒气混着血腥味,“是要我眼睁睁看着!看着你们这些上等人把百姓当柴烧!”

醉拳扫过之处,马棚的一根柱子拦腰折断。拳风劈空时,积蓄多年的愤懑终于决堤,“神佛?不过都是镀了金的哑巴!” 最后一拳重重砸在老槐树上,惊落满地枯叶。

客栈小二缩在柜台后,看着这个疯子把空酒坛摔成满地瓷片。

吕亦是被车辕碾过碎石的颠簸惊醒的。额角的胀痛提醒着昨夜醉酒的荒唐,车帘缝隙漏进的阳光像把钝刀,正缓缓剖开他的意识。

“吕公子醒了?”车夫的声音隔着木板传来,“王大人说要过来叙话。”

当织锦车帘被掀起时,吕亦闻到了一缕青墨的苦香——是王炽衣裳染上的香。这位常年伏案的主事,目光在吕亦酒渍未干的衣襟上停留了片刻。

“男儿志在四方……”王炽突然开口,声音却比往常低哑,“万宋虽无御驾亲征的君王,却不缺愿以颈血拭剑的儿郎。”他袖中露出一角军报,墨迹洇透纸背,像是边关夜雨浸染的。

“这些年……”他的目光扫过吕亦,“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兵书不读,连弓马都荒废了。” 王炽的指节在膝上轻轻叩击,像在斟酌奏章上的每一个字。“那位婆婆的事……我也听说了。”他顿了顿,“你若有志,可向姑母陈明,建功立业。”

王炽的手掌在吕亦肩头停留了片刻,指间粗粝的茧子十分明显——那是常年执笔磨出的硬茧。吕亦并未说话,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酒,混着铁锈味滑入喉中,恍惚间竟像是咽下了八年前那场大雪。

马车刚碾过兖州界碑,婆婆突然攥住窗棂。树皮般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就这瑕县……老身要下车。”

“可阙里孔庙还在三百里外……” 吕亦话音未落,却见婆婆解下空荡荡的布袋,将内里翻出看到绣的‘昭’字,“老身要拜的,不是阙里的孔庙,是更灵的庙。”

吕亦注意到她布鞋底磨出的破洞,突然道,“正好我也要求个前程,陪您走一程” 这话半真半假,他有些担心老人受,活到这把年纪吃了太多苦,怕命也被骗没了。

分别时王炽欲言又止,最终只多派了个哑巴车夫跟着。那汉子粗手大脚,腰间却别着把描金匕首,在阳光下偶尔闪过刺目的光。

邹县峄山腰上的庙观很不起眼,青苔爬满了无字的门楣。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头倒是收拾得齐整——正中供着孔子像,左侧孟子配享,右边却并排坐着财神与文曲星,香炉里的灰积得老高。

吕亦跟着婆婆拜完,瞥见几个总角小儿猫着腰钻过南墙的月亮门。穿过一片野栗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三亩见方的园子里,金黄的麦子晒在竹席上,有个穿葛布长衫的中年人坐在磨盘边讲《论语》。

“子曰:‘德之不修’……”那人的声音像山涧水,十几个庄稼汉和孩童蹲在麦堆旁听着,连觅食的麻雀都歇在篱笆上不动。婆婆蜷在角落,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头划着‘仁’字的笔画。

日头西斜时,讲经人合上竹简。婆婆突然拽住他的衣角,“老身……能留下吗?”

“东厢房还空着张草榻。” 那人拍了拍麦壳,又添了句,“您可以在这住两天。”

婆婆跟着那人穿过堂屋,来到一处僻静小院。院中只有一间低矮的瓦屋,中央立着一尊造型奇特的塑像——衣袂飘然,有头却无面。香炉里的线香刚刚燃尽,青烟还未散尽。

吕亦从未见过这样的神像,不禁问道,“这是供奉的哪位神明?”

那人还未回答,婆婆已经开口,“这里其实是安平祠,我千里迢迢要来的就是这里。”她仰望着塑像,眼中泛起回忆的神色,“这不是神仙,而是一位仁德的明君。可惜英年早逝,未能执掌朝政。”

“当年百姓为了纪念这位心系黎民的太子,偷偷建了这安平祠。”婆婆轻抚着斑驳的基座,“我年轻时常来祈愿。后来官府严禁祭祀,多次焚毁祠庙,我打听多年才找到这里。”

那人闻言,态度顿时恭敬起来,“方才不知是故人,您若愿意长留,我们自当妥善安置。”

婆婆终于露出笑容,皱纹里盛满暮色,“我祖父常说,昭王血脉终会回来拯救苍生。” 她颤巍巍地点燃三炷香,青烟升起时,仿佛整个人都挺直了些。

吕亦也取了香。靠近神像时,忽见其腰间悬着枚青玉佩——在暮色中泛着熟悉的光泽。他下意识摸向自己那块从不离身的玉佩,就着最后的天光比对,轮廓确有三分相似,除此就不相像了。

“公子在看什么?” 讲经人提着灯笼突然出现。烛火跃动的刹那,他目光死死钉在吕亦手中那块玉佩上,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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