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喂,醒醒。”

梦中,吕亦看见另一个自己正拍着自己的肩膀。意识像片落叶,在虚空中打着旋儿往下坠,就要坠入深底。

他猛地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不知名的破庙里。昨日的酒劲未消,记忆碎成残片。正要阖眼再睡,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等蹄声渐远,他刚翻身蜷起,又一队车马逼近。

“没完没了……”吕亦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睁眼便见庙门口立着群人——王砚秋垂首站在个白发老者身后。

老者颤巍巍被人搀下车,竟朝吕亦拱手一揖,“阁下可是吕公子?老朽王砺,特来替不肖孙儿赔罪。” 他腰弯得极低,玉带钩碰在青砖上“叮”地一响。

老人颤巍巍地带着王砚秋向吕亦深深一拜,吕亦连忙上前搀扶。

“老朽怕王家诚意不够,特意带着孙儿来赔罪。” 王砺声音沙哑,“这孩子不懂事,冒犯了公子。” 他掏出一块发黄的帕子擦了擦眼角,“先父临终前还惦记着,说祖上受过您家长辈的大恩……”

王砚秋恭敬地拱手,“吕兄,先前是我鲁莽了。日后若有差遣,尽管吩咐。”

王砺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拐杖龙头,声音又低了几分,“老朽还有个不情之请…….家叔年近百岁,这些年总念叨着要见恩人后裔。”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王砚秋急忙上前搀扶。

老人顺势按住吕亦的手背,“他如今唯一的念想就是见你一面……”

话未说完,庙外传来车夫整理鞍具的响动,三辆马车的帘子同时掀起一角。

吕亦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和低眉顺眼的王砚秋,又瞥见庙外围着的仆从,心里明白推脱不得,只好点头应下。

踏入王府,吕亦不禁一怔——朱门高墙内,竟是一片田园景象。几位仆人在菜畦间忙碌,那位约莫七十岁的华服老者正弯腰指点,锦缎衣摆沾了泥渍也浑不在意。

“叔!”王砺快步上前,深深一揖,“人请来了。”

老者直起身,沾着泥土的手随意在衣襟上抹了抹。看清吕亦面容的刹那,老人眼睛一亮,“像!这眉眼像极了爹说的昭王模样!” 他激动地向前两步,一把抓住吕亦的手腕,又突然顿住,颤抖着整理衣冠,“老朽失礼了……实在是……”

老人拉着吕亦往祠堂走,沿途指着菜地,“你祖父最爱吃新摘的菘菜。我爹年年种,直到走不动……” 推开祠堂门,香案上供着一把旧刀。

老人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吕亦的手腕,声音哽咽,“我爹临终前还攥着昭王的玉佩,” 突然又破涕为笑,“你是不知,我大哥当年说昭王府绝了户,被老爷子提着刀追了三进院子!”

老人说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追忆的神色,他拉着吕亦进了祠堂,“走!给我爹上柱香,让他瞧瞧!” 忽然压低声音,“这些年我们暗中查访,昭王根本不是病了,分明是被……” 话到嘴边又咽下,拍了拍吕亦的肩,“罢了,往后你就是我们王家的小祖宗。”

一行人簇拥着吕亦往祠堂走去。踏入祠堂,只见正中供奉着四个神主牌位:先考王公讳一之灵、先妣杨氏讳丘之灵,以及王甲思、王丙山之灵。吕亦暗自思忖,看来老人这一辈应是兄弟四人,只是不知另一位身在何处。

“小友,”老人半开玩笑地说,“你站着上香就好。若让你跪拜,我怕我爹夜里托梦来教训我。” 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得意地笑着,显然对这个安排颇为自得。

祠堂内香烟缭绕,王家众人纷纷跪拜行礼,唯有吕亦一人肃立其中,显得格外醒目。老人郑重地点燃三炷香,青烟缭绕中那块供着的旧刀隐隐现现。

待仪式结束,老人朝王砺使了个眼色,“带这位小友去账房,取了宅院田陌的契书。”

王砺在前面带路,吕亦若有所思地问,“这么说,老人家是兄弟四人?”

王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展颜笑道,“小友好眼力。这位正是我四叔,我们还有位姑母……”他突然停顿了下,“如今在兖州韩府当老祖宗,连当朝韩相都要唤声主母。”

到了地方,侍从捧着描金漆盘进来,盘中地契银票码得齐整。王砺亲自将托盘推到吕亦面前,“这些薄礼,还望笑纳。” 他指尖在某张银票上轻轻一点,“我那姑母也想见你,若小友愿随王炽去兖州,另有程仪奉上。”

吕亦望着契纸上鲜红的官印,忽然想起破庙里冻僵的夜晚。如今锦衣玉食近在眼前,却不知那位素未谋面的昭王,当年究竟种下了怎样的因果。

“凭你玉佩……”王砺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在万宋境内任何一个王氏商号都能支取银钱。” 说着又递过一块青铜令牌,上面刻着篆书王字,“遇到麻烦时可出示这个,自有人相助。”

王砺亲自将一叠文书递到吕亦手中,田契宅契上朱红的官印还泛着新鲜印泥的光泽,当中夹着的银票厚得能当扇子使,眼角笑纹里不知是不是藏着精明的算计,“还望小友赏脸,往兖州走一遭。”

接下来的日子恍如梦境。吕亦在王府住着锦被软枕的厢房,每日三顿皆是山珍海味。那送别宴上,一道鲥鱼脍就要用十尾活鱼取最嫩的腹肉,酒是窖藏二十年的梨花白,连盛菜的器皿都镶着金边。才短短几日,他再嚼起往日充饥的杂粮饼,竟觉得拉嗓子。

翌日天晴,窗外传来马匹嘶鸣声,王砺起身推开雕花窗棂,催促着说,“车马已备好,小友随时可以启程。”

马车晃晃悠悠前行时,吕亦捏着干硬的炊饼,忽然笑出声来。想起去见尹妤那会儿,那些侍卫连夜赶路不眠不休,大家啃着同样的粗粮饼子,谁也没喊过半句苦。如今倒好,才享了几天福,嘴就养刁了。

“古人说由俭入奢易,诚不欺我啊。” 他掀开车帘,望着官道两旁熟悉的荒草,恍惚间又变回那个在破庙分食半块糕饼的流浪汉。只是腰间沉甸甸的玉佩提醒着他,有些路,终究是回不去了。

吕亦将藏了几日有点霉斑的半块干饼仔细包好收回怀中,摩挲着这半块饼的形状。车窗外暮色渐沉,他忽然对随行侍卫道,“劳烦取几坛酒来。”

酒坛泥封拍开的声响格外清脆。吕亦仰头灌下一大口,劣酒的辛辣呛得他眼眶发热。他想起那年春耕,自己跟着老农在田间挥汗如雨,腰都直不起来时才换来半袋黍米。而今……

“好酒!”他故意高声赞叹,把脸埋进酒坛氤氲的雾气里,“唯有壶觞能解忧!” 车帘被夜风吹起一角,月光漏进来照见酒中,马车碾过碎石颠簸了一下,酒液泼洒在衣襟上,吕亦就着月光看那深色水痕渐渐晕开。

“王管事,往后给我备些粗粮就行。” 见对方愣住,又补充道,“黍米饼子,腌菜疙瘩,这些最养人。”

他抱紧酒坛,像抱着雪夜里最后一块炭火,在辘辘车声中沉沉睡去。

次日启程时,吕亦特意要了辆没有软垫的马车。颠簸中他摸出怀里揣着的杂粮饼,咬得咯吱作响。这滋味让他想起那年寒冬,破庙里铺的干草。

“破天来的富贵,不知什么时候会溜走。”吕亦叹气抚摸着玉佩的阳虎,“只要那件事尘埃落定,咱就回去种田过那时的普通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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