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太阳还没升起,土地庙外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吕亦睡眼惺忪,还没完全清醒,就被几个人架了起来。
“又来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已经对走到哪都有人找上门这事习以为常,任凭这些人将他架进了马车。
被塞进马车后,吕亦发现身旁坐着个面若冰霜的侍卫,带着兰花纹样的腰牌,正死死盯着自己。他凑近些,压低声音,“这位大哥,你们到底怎么找到我的?”
“无可奉告。”侍卫冷硬地回答,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他。
吕亦拆开一看,是尹妤熟悉的字迹,【来别苑一叙,好事。】
“什么好事?”他在心里嘀咕,“难不成天上要掉金饼了?” 没等他吐槽完,信又就被侍卫抢过去,转眼化作了灰烬。
“我说……”吕亦忍不住扶额,“第二回了,又不是什么军事机密,至于每次都烧吗?”
没人回应他。
马车颠簸着前行,吕亦望着窗外渐渐升起的太阳,心里不禁想,这女人现在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马车碾过青石板,忽地一顿。帘子掀起,上来的竟是那王家的王研——上次就是他在破庙着几十号人想要讨要玉佩。
“吕贤弟?””王研眯起眼,“倒是巧。”
“你咋在这?” 吕亦直接反问。
车轱辘吱呀作响,两人一路无话,直到马车驶入别苑。
偏房内,烛火将屏风上的仙鹤影子投在墙上。绕过屏风竟别有洞天——狭窄入口后是个天然石窟,数十支牛油蜡烛插在岩缝里,火光将洞壁上的水汽映成流动的金纱。虽已过处暑,外头依旧炎热,但这洞里却格外凉爽。吕亦搓了搓手臂,心想这倒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洞内摆着张八仙桌,三人分坐太师椅上。尹妤居主位,吕亦和王研相对而坐。尹照奉完茶点退至洞口。
“你们认识?”尹妤指尖轻点茶盏,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
王研立即堆起笑容,“原来这位就是夫人的表亲?说来也巧,前些日子我正想请吕兄弟来商会做事。” 他眼角余光扫过吕亦,“只是当时有些误会,吕兄弟怕是当我们是骗子了。”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笑着拱手,“不过既然有尹夫人作保,我这就回去禀报家主,尽快把这事定下来。” 又从袖中掏出个锦盒放在桌上,“这是后半年给您纳礼的目录,这两天新到的奉化水蜜桃会马上加急送来,西域马奶提子这几日也会到东京,定第一时间给夫人送来。”
尹妤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直到王研谄媚笑容变得僵硬快要维持不住,才淡淡道,“那件事,容我再想想。”
“多谢夫人,我这就回禀家主,在下告退了。” 王研如蒙大赦,匆匆退下。
王研离开后,洞内一时沉默只剩下灯影摇曳。
“你跟他们有来往?” 吕亦终于打破沉默。
尹妤指尖轻抚茶盏边缘,“说来话长。”她抬眸,“你呢?你又怎么认识的?”
“我啊——”吕亦故意拖长声调学她说话,“也是说来话长。” 他神色忽然认真起来,“他们是想要我的玉佩,说是他们长辈旧友之物,几次三番要买。” 吕亦无意识按向自己胸口,里面揣着玉佩。
“我娘临终前嘱咐过,这玉佩要随身带着……”
尹妤眉头微蹙,“我与王家几位当家相熟,却从未听他们提过什么故友遗物。” 她放下茶盏,“若他们再纠缠,我来处理。”
洞外忽传来尹照的轻咳,似在提醒时辰。尹妤手指敲了敲桌子,“记住,你现在是尹家的表亲。”
“其实你不必管我。”吕亦盯着自己破旧的靴尖。
尹妤突然不自觉地捏紧了茶盏,“就由着你吃了上顿没下顿?”
“也还过得去……”他挠挠头,露出洒脱笑容。
“等饿死在路边再来求我收尸?” 尹妤声音冷得像冰。
吕亦的笑僵在脸上,声音低了下去,“……应该不会吧。”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尹妤忽然开口,“你那件事……了结了吗?”
烛光在她脸上跳动,吕亦望着地上晃动的影子,“先皇驾崩后,我最终也没到成江南。”
“要我查吗?”
“不必了。”他摇头,扬起一阵苦笑,“都过去了。”
尹妤起身走到烛台前,裙摆扫落一片烛影,“这两天别插手王氏的事,他们内里不太平。”
吕亦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轻声道,“你现在……真好啊。” 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椅子边缘,“当年那个跟我在雪地里发抖的小姑娘,要能像你现在这样……”
他抬头轻声笑着,“她肯定羡慕得很。”
吕亦目光灼灼,直视尹妤,“你已是栖梧的凤凰,我却还在草堆里打滚。” 顿了顿,“荣华富贵算什么?我只愿你能够快乐……就像……”
“我很幸福。” 尹妤突然打断,目光从烛火移到他脸上,“你呢,酒鬼?”
吕亦张了张嘴。那些独自吞咽的苦楚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化作一句,“……不清楚。”
“去找尹照支些银子。” 尹妤突然板起脸,指尖嫌弃地扯了扯吕亦的袖口,“这衣裳跟了你大半年吧?三十不到的人,穿得像四十岁的逃犯。”
吕亦低头看看自己磨破的衣襟,故意作揖,“是是是,碍着尹大人的眼了。”
洞内突然安静下来。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噗嗤”笑出声。
“那小的告退,不碍您的眼了。” 吕亦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说着,边往洞口退。
尹妤作势要起身追打,绣鞋刚踩到地面,吕亦已经一溜烟跑没影了。“下回再见了踢——”
吕亦当然知道自己的衣衫褴褛——那些借宿的破庙草垛早把布料磨出了毛边。可他向来不在意这些,横竖都是个浪荡人。
他没想到尹妤会在意。
在意他穿得破旧,在意他居无定所,甚至在意他未了的旧事。
“明明是我欠她的……” 吕亦摩挲着新买的绫罗衣裳,苦笑着想。当年不过带她逃了段路,最后却害她给人做了妾。如今她这般照拂,大抵是真把他当不成器的兄长了。
尹照给钱时那副嫌弃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吕亦用这些银钱买了身简单成衣,剩下的换了坛酒。走在街上时,行人总对他掩嘴轻笑,直到河边临水一照——
原来他把衣裳裹在怀里,鼓鼓囊囊活像个临盆的妇人。
“哈哈哈哈!”
酒坛泥封拍开,吕亦就着月光算账,衣裳要买,酒也要喝,至于睡客栈还是土地庙……他仰头灌下一口,喉结滚动着咽下所有未尽之言。
反正地上睡惯了。
夜风掠过河面,带着水汽扑在脸上。吕亦走着走着突然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
那个倔丫头啊……
冻疮溃烂的手脚总藏在袖子里,雪夜赶路时咬破嘴唇也不喊疼。如今她究竟吃了多少苦,才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泪水砸在怀中的新衣上,洇出深色痕迹。吕亦抹了把脸,自嘲道,“揣点布就真成娘们了?”
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时而大笑,时而哽咽,独自沿着陌生的路,走向谁也不知道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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