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柴门“吱呀”一声推开,草屋虽简陋,却处处透着精心打理过的痕迹——土阶上不见半根杂草,窗台上晒着的干辣椒串得整整齐齐。

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撩开竹帘,眯着眼打量来人。见吕亦头发蓬乱、衣衫褴褛,她皱纹里立刻挤出心疼,“伢子,渴了就进来歇脚。”

青瓷碗盛着清亮的水递到面前。吕亦接过仰头连灌三碗,山泉水沁凉的滋味从喉头直透到胃里。

“甜吧?”婆婆用围裙擦着手,“老头子天不亮就上山挑的。”忽然凑近细看,“你……是当年那个带着小丫头的伢子?”

檐下竹椅“咯吱”轻响。吕亦捏着碗沿的手一紧,“您还记得……”

“一直惦记你们呢……那会冰天雪地的,你们两个伢子就穿件单衣……真是造孽哟!”老婆婆粗糙的手拢了拢吕亦散乱的头发,进屋拿了把梳子出来。

“多亏你,老头子听了你的话去卖柴,正好遇到范府招工,范官人一家都是好心人呢,这些年月月都能吃上肉呢。”

吕亦低着头,感受着木梳划过发丝,“是您心善……”

“在外头受委屈了?”婆婆拍拍他的肩膀,“头发也不梳整,要是没处去……”她偷偷用袖子抹了抹眼角,“就留下来给嬢子作伴!”

婆婆边梳边说,“我家那小孽障……参军前也是这样,总把头发滚得跟鸡窝似的……”

梳着梳着,眼泪就滴在吕亦衣领上,“五年零三个月了……连封信都没有……”

吕亦反手握住婆婆发抖的手,“我日日陪您砍柴吃茶,等他回来……”他故意咧嘴笑,“等他回来酸死他。”

吕亦就这么在婆婆家住下了。

每日天蒙蒙亮,吕亦就能听见婆婆在灶间忙活的声响,蒸饼的笼屉"噗噗"冒着白汽,总是把鸭蛋偷偷分给他,“多吃些!你比我家那三个兔崽子强多了,知道陪老嬢子做活。”

砍柴时,婆婆会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口指挥,担心吕亦不小心伤到自己。偷偷摸出包着手帕的麦芽糖,“范府过节赏给老头子的,你尝尝。”

夜里纳凉,婆婆总爱念叨,“东头李铁匠家的闺女手脚勤快得很。”见吕亦装睡,便用蒲扇轻拍他膝盖,“装什么蒜!你这个年纪还不成家啦!”

月光姣姣洒过树叶枝杈,影影绰绰,清风送来些许清凉,照着婆婆眼睛亮晶晶的,她那远行的三个儿子,太久没回来了。

天刚破晓,急促的拍门声就惊醒了吕亦和婆婆。

打开门,只见是个素衣带刀侍卫,腰牌上是墨染的兰花纹样,不是王氏的人。

“你是吕亦?” 来人冷冰冰道,“我家夫人要见你。”

又突然凑近吕亦耳边,“夫人说——你以为她死了时,可曾难过?”

吕亦的指甲猛地掐进掌心。“她在哪。”他赶忙问,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没死……那他在洞庭洒的酒算什么?那些夜里的醉话又算什么?

“即刻启程去西京。” 侍卫冷硬地站在院门外,指节不停叩着刀鞘。婆婆攥着围裙角,指节发白,嘴唇微微发抖。

虽然这人语气生硬,没有一丝商量余地,但真的很想再见她一面,吕亦想,那时有太多迫不得已了。

吕亦在她面前蹲下,轻轻握住她颤抖的双手,“嬢嬢,是好事。西京有位官人要见我,说不定能谋个差事。”

“当真?”婆婆声音发紧,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脸,像是要找出什么破绽。半晌,她突然长叹一声,松开紧握的围裙,替他理了理衣领,“去吧去吧,照顾好自己,嬢子会信你大有作为”

她转身从屋里拿出个包袱,“带上干粮……”话没说完就背过身去,用袖子抹了把脸。

吕亦接过包袱,还带着灶台的余温。他郑重地点头“我还会再来,嬢嬢等我回来。”

婆婆站在柴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晨雾里。许久,她才低声喃喃,“要回来啊……” 枯瘦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柴门陈旧的砍痕。

刚上路,一个侍卫就冷着脸塞了封信过来。

【少说,别问,听安排。】

吕亦刚看完信,纸张就被侍卫大哥夺走烧成了灰烬。他忍不住腹诽,这也太夸张了,搞得跟军情密报似的。她这几年到底混成什么样了?怎么自己还在睡草堆呢?

还没等他吐槽完,突然被几个人像抬货物一样架上了马背。

“各位大哥,”吕亦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呐喊道,“我是活人,不是麻袋!”

“夫人交代,把这“货”运回西京。” 侍卫面无表情地复述。

吕亦好想吐槽,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大哥行行好,让我坐你后面吧?这样架着走不到西京我就散架了。” 他可怜巴巴地指了指自己突出的肋骨。

几个侍卫对视一眼,默许了他的请求。

这一路日夜兼程,连在驿站换马时都不肯多歇片刻。吕亦被颠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终于忍不住开口,“几位大哥,商量个事。” 他揉着酸痛的腰,“我这几天在马背上都快把肚子里水啊尿啊颠得混一块了,要不给我单独分匹马?”

侍卫们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赶路。

“你们看啊,” 吕亦不依不饶地掰着手指算,“一匹马驮两个人跑不远,分开骑还能轮换着休息。早点到西京,你们也好交差不是?”

领头的侍卫终于斜了他一眼。

“我保证不跑!” 吕亦举手发誓,“你们要是不放心,拿绳子把我绑马背上都成。”

又赶了半日路,许是实在受不了他喋喋不休,侍卫们总算甩给他一匹马。吕亦摸着马鬃直叹气,“接下来辛苦你了。”

二十多天的马蹄声还在耳畔回响,西京的城墙已近在眼前。吕亦不自觉地勒住缰绳,领路的侍卫回头催促,他却突然不敢往前。

我要怎么面对她,她过得好吗,她会恨我吗。吕亦脑中闪过许多,手攥紧又松开,马蹄“嘚嘚”地踏过青石板,每一声都像穿越时空的鞭子在审问他。

“哟,你老的怎么跟三十岁似的。” 熟悉的声音传来。

吕亦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您是官家,您说的对。”

尹妤指尖轻轻敲着茶盏,嘴角噙着笑,“没想到你还和当初一样,四处流浪。”

“说好听点,。”吕亦抓起案上点心塞进嘴里,“我这叫浪迹天涯。”

“管上顿吃了没下顿叫浪迹天涯?” 她挑眉,示意身边的女仆从为吕亦续茶。

吕亦环顾四周,啧啧两声,“谁像您啊,住这么大宅子,点心都是桂花馅的。” 他突然顿了顿,“看到你活着还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窗外竹影婆娑。尹妤望着茶汤里沉浮的叶梗,“吕亦,你认识的姑娘已经死在巴陵了。” 她指尖划过杯沿,“现在活着的,是尹妤。”

尹妤从贵妃榻上起来,藕荷色的长衫轻纱衣配着缟色绣花镶边,白粉色的抹胸和象牙白的长裙,一条胭脂红色的腰带勒出纤细腰身,淡雅又清丽动人。走到吕亦跟前,反倒踢了他一脚。

“好好记住,”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做得好了给你安排个九品小官也不难。”

吕亦揉着被踢的地方,咧嘴笑了,“我这人胸无大志,当官就算了。” 他仰头看她,“倒是你,怎么找到我的?”

尹妤指尖绕着一缕发丝,似笑非笑,“本夫人如今也算有些人脉。更何况……” 她突然俯身小声讲,“你可是救了我表姐家的掌上明珠。”

吕亦眉头微蹙,“吴娇娥?”他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当年明明你……”

尹妤突然抬手,腕间玉镯撞在案几上“叮”的一声脆响。她眼神倏地冷了下来,“她死了。”

门口阴影里的侍女适时上前半步。尹妤语气稍缓,“这是尹照,有事寻她。”

待那道身影消失在回廊,吕亦猛灌两杯茶,喉结滚动间咽下所有未尽之言,袖了些点心便离开了。檐下风铃叮当,恍若隔世。

出了府邸,吕亦拎着酒壶漫无目的地走。西京的街巷比他想象的曲折,转过几个弯,便不知走到了哪里。

他在酒肆买了最便宜的浊酒,沿着城外小路越走越偏。暮色四合时,一座低矮的土地庙坐落于荒草中,瓦当缺了角,砖石积满青苔。

“土地老儿,分你一口。” 他倒了些酒在青苔遍布的石板上,酒液渗进裂缝,像道陈年的泪痕,吕亦喝足便蜷在供桌下睡着了。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