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昭月推开木门,外面果然是雪后初霁,阳光刺眼,雪原一片银装素裹,空气清冷干净。
她辨明方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栋在雪地中显得孤零零的木屋,然后毅然转身,踏着厚厚的积雪,朝着南方走去。
每一步都踩得坚实。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是接应还是埋伏,是回归棋局还是坠入更深的地狱。
雪后初霁的北洲荒原,天地间一片刺目的白茫。年昭月深一脚浅一脚地南行,每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体力。
左肩的伤口在寒冷和颠簸中隐隐作痛,提醒着她之前的凶险。怀中的那张纸条如同烙铁,滚烫地贴着她的肌肤。
阿赫那句“你的路,不在山里”和“回该回的地方”反复在她脑海中回响。
该回的地方?是渊王府?还是永嘉侯府?亦或是,另一个未知的陷阱?
她不敢完全信任阿赫,但南返是目前唯一清晰且看似可行的方向。
她必须赌一把。
三十里路,在平日本不算什么,但在积雪及膝的荒原上,走了整整一日。
日落时分,她按照纸条上模糊的指示,找到了一处位于背风坡的、几乎被积雪掩埋的废弃烽燧。
烽燧塌了半边,里面黑黢黢的,散发着腐朽的气味。
她握紧了袖中的“残月”,警惕地靠近。
就在她踏入烽燧阴影的瞬间,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角落响起:
“雪覆青松。”
是接头暗号的上半句!年昭月心脏一提,迅速接上阿赫告知的下半句:“……枝犹挺。”
角落里,一个穿着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的白色伪装服的身影站了起来。那人同样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身形矫健,气息沉稳,与阿赫是截然不同的风格,更像官兵。
他打量了一下年昭月,目光在她略显狼狈却异常镇定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微微颔首:“跟我来。”
没有多余的话,他转身便走,步伐迅捷而无声。
年昭月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在暮色笼罩的雪原上疾行。约莫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看似是牧民废弃的冬季营地,几顶破旧的帐篷隐藏在雪丘之后。
那人引着她走进其中一顶看起来稍好些的帐篷。帐篷里生着火盆,暖意融融,除了引路之人,还有另外两名同样穿着伪装服的汉子,正沉默地擦拭着手中的弩机。
“给她弄点吃的,换身干爽衣服。”引路人吩咐了一句,便走到帐篷一角,拿起一张皮子地图看了起来,不再理会年昭月。
一名汉子默不作声地递过来一块烤热的干粮和一皮囊热水,另一人则拿出一套半旧的、但干净厚实的男子棉服。
年昭月道了谢,默默接过,小口吃着干粮,借着火光和换衣的掩护,飞快地观察着帐篷内的三人。他们训练有素,动作干练,眼神锐利且带着一股沙场气息,绝非寻常护卫或匪类。
是宗暻渊的暗卫?还是北洲军营的人?
她换好衣服,将湿冷的旧衣放在火盆边烘烤,感觉僵硬的身体回暖了些许。
“我们何时动身?”她主动开口,问那引路人。
引路人头也没抬:“等信号。”
“什么信号?”
这次,引路人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看了她一眼,“该来的信号。”
又是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年昭月不再追问,她知道从这些人口中问不出更多。
她坐到火盆边,抱着膝盖,假装休憩,实则耳朵竖立,捕捉着帐篷外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夜色渐深,只有火盆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帐篷外呼啸的风声。
突然,极远处,传来一声极其短暂、仿佛夜枭啼鸣般的锐响,旋即消失。
引路人瞬间抬起头,与另外两名汉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走!”他低喝一声,迅速将地图收起,率先冲出帐篷。
年昭月立刻跟上。
帐篷外,不知何时已备好了四匹健马,马嘴都被套上了笼头,防止嘶鸣。
“上马!”引路人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
年昭月没有犹豫,抓住马鞍,费力地爬了上去。她骑术一般,但在砺锋阁受过基础训练,勉强能跟上。
四人四骑,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冲入风雪渐起的夜幕,方向依旧是正南。
这一次,速度极快。马蹄包裹着厚布,踏在雪地上声音沉闷。寒风如同刀子刮在脸上,年昭月伏低身体,紧紧抱住马颈,才能不被甩下去。
她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要带她去哪里,只知道他们行进的方向明确,组织严密,而且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一连两日,他们都是昼伏夜出,专挑荒僻难行的小路。途中更换了一次马匹,接应的人同样沉默寡言,交接过程迅捷无声。
年昭月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这绝非普通的接应。倒像是在进行一场高度机密的军事转移。
第三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行人马悄然抵达了一处隐藏在群山褶皱中的、看似普通的山庄。
山庄守卫森严,明哨暗卡林立,气氛凝重。
引路人勒住马,对年昭月道:“下马。跟我来。”
他带着年昭月穿过几重院落,来到山庄深处一间灯火通明的书房外。
“进去吧。”引路人停下脚步,示意她独自进去。
年昭月站在书房门外,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凌乱的鬓发和衣襟。她能感觉到,门后有一股她熟悉的、冰冷而强大的气息。
她推开了房门。
书房内,烛火通明。宗暻渊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玄色金纹袍衬得他身形挺拔而孤峭。
他似乎清瘦了些,侧脸线条愈发冷硬,但那股迫人的威势,却比以往更盛。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落在年昭月身上。从上到下,仔细地、缓慢地扫过,掠过她换上的男子棉服,掠过她因连日奔波而略显憔悴却异常沉静的脸庞,最后,定格在她那双清亮如水、不闪不避迎上他视线的眼睛上。
他没有问她伤势如何,没有问她一路经历,开口的第一句话,冰冷而直接,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
“北洲的雪,可曾让你看清了些什么?”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
宗暻渊的问题,如同一把冰刀,直插年昭月心扉最深处。北洲的雪,何止是雪?那是刀光剑影,是背叛杀戮,是生死一线的挣扎。
她没有回避他迫人的视线,缓缓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那张由阿赫转交、写着接头暗号的纸条,以及,她拼死从巴图商队带出的鹿皮地图。
她将纸条放在书案上,推向宗暻渊。然后,双手捧着那张看似寻常、内藏乾坤的鹿皮地图,声音如同带着历经风雪磨砺后的坚定:
“雪色迷眼,却也照见了些魑魅魍魉。殿下想问的,可是这个?”
宗暻渊的目光先落在纸条上,那潦草的字迹和古怪符号让他眼神微凝。随即,他看向她手中的鹿皮地图,并未立刻去接,只是眸色深沉地注视着她,仿佛在衡量她这番话的真伪与分量。
“解释。”他言简意赅,命令道。
年昭月深吸一口气,将北洲之行简化提炼,只道:“臣女依殿下暗示,混入商队前往黑水隘。途中遭遇两拨截杀,一明一暗。明处为伪装马匪,实为灭口;暗处,乃商队首领巴图,与不明势力勾结,意图擒拿或灭杀臣女。臣女侥幸逃脱,于雪山遇险,得山中猎户所救。伤愈后,猎户交予此纸条,引臣女至接应点,方才得返。”
她顿了顿,指尖点在鹿皮地图上,重点圈出黑水隘和野狼谷的位置:“据臣女沿途探查与推测,黑水隘军粮被劫,恐非马匪所为,乃内部监守自盗,借马匪之名行掩盖之实。巴图及其背后势力,与此脱不了干系。而这张地图……”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宗暻渊:“乃是从巴图处所得,其上所标,似乎并非寻常路径。臣女怀疑,此图可能与军粮去向,乃至北洲某些不为人知的勾当相关。”
宗暻渊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听到“内部监守自盗”、“巴图背后势力”以及“不为人知的勾当”时,眼底深处仿佛有幽暗的漩涡在缓缓转动。
他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张鹿皮地图。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拂过地图上粗糙的皮质和炭笔痕迹,目光在那标记着黑水隘和野狼谷的地方停留片刻,又扫过其他区域。
“猎户?”他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什么样的猎户,能从那等绝境中救你,还能精准地将你引至本王的人手中?”
年昭月心头一凛,知道这是关键。“猎户自称阿赫,寡言少语,身手不凡,对北洲地形极熟。他似乎……早知会有人接应臣女。”
她斟酌着词句,“臣女怀疑,他并非普通猎户,或许……与殿下有所关联?”她将问题抛了回去,她要看看宗暻渊的反应。
宗暻渊抬起眼,目光射向她,“你在试探本王?”
“臣女不敢。”年昭月垂下眼睫,语气却不见多少惶恐,“臣女只是据实以告。北洲之行,步步杀机,臣女能活着回来,带回这些消息,已属侥幸。若殿下觉得臣女所言不实,或仍有疑虑,臣女……无话可说。”
她以退为进,将姿态放低,却也将问题核心再次摆上台面。她带回了有价值的情报,也经历了生死考验,现在,该是他表明态度的时候了。
宗暻渊盯着她看了许久,书房内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
终于,他缓缓将地图放在书案上,指尖无意识地在那个代表黑水隘的标记上敲击着。
“巴图,是宸王母族安插在北洲的一条暗线,专司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却如同惊雷在年昭月耳边炸响!
他果然知道!而且如此直接地告诉了她!
“至于这地图……”宗暻渊的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你猜的没错,这确实不是普通地图。上面标记的几条隐秘路线,是北洲某些人用来走私军械、乃至与关外异族交易的通道。”
他抬起眼,看向年昭月,眼神深邃难测:“你能看出此图不凡,还能将其带回,倒是没让本王失望。”
年昭月心脏狂跳,不仅仅是因为得到了确认,更是因为宗暻渊此刻的态度。
他似乎在……肯定她。甚至,在向她透露更核心的信息。
“那……截杀臣女的人……”她忍不住追问。
“除了宸王的人,自然还有……‘青蚨’。”宗暻渊吐出最后两个字时,语气中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你坏了他们的好事,他们自然不会放过你。”
果然!“青蚨”一直如影随形!
“殿下……”年昭月深吸一口气,迎上他冰冷的目光,“臣女有一事不明。‘青蚨’……究竟是何来历?他们为何屡次三番与殿下作对?甚至不惜动用如此手段?”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疑问,也是她判断未来风险的关键。
宗暻渊沉默了片刻,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的沉默而凝固。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青蚨’……”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危险,“是一个传承已久的杀手组织,但更是一个……信奉混乱,以颠覆为乐的疯子聚集之地。他们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却又无处不在。谁给的利益足够,或者谁挡了他们的‘道’,他们便会向谁伸出毒牙。”
他的目光落在年昭月身上,“至于他们为何盯上本王……或许是因为,本王的存在,本身就成了某些人,或者他们背后那个‘道’的阻碍。”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寒,“这些不是你现在需要深究的。你既然回来了,还带回了这些东西,证明你这把刀,尚未锈钝。”
他绕过书案,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北洲军粮案,本王自有计较。你现在要做的,”他俯视着她,目光落在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和那双因为他的靠近而微微缩紧的瞳孔上,“是养好你的伤,然后……”
他伸出手,虚指向书房门外,那象征着权力与阴谋交织的、更深沉的黑暗。
“准备好,跟本王去赴一场宴。”
“一场……或许比北洲风雪,更危险的宴。”
一场比北洲风雪更危险的宴?
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座金碧辉煌、却处处透着吃人气息的皇城。能让宗暻渊如此形容的,唯有那里。
她没有问是什么宴,也没有问何时去。既然他说了“养好伤”,那这便是她目前唯一明确的任务。她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臣女明白。”
宗暻渊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这份过于迅速的冷静和顺从有些许审视,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挥了挥手:“下去吧。朔风会安排你的住处。”
“是。”年昭月躬身行礼,退出了书房。
门外,朔风果然等候在一旁,依旧是那副冷硬面孔,但看她的眼神,似乎比之前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沉默地引着她,穿过几重戒备森严的院落,来到一处更为幽静、也更为精致的独立小院。
“二小姐日后便住在此处。一应所需,吩咐院中下人即可。若无殿下传召,请勿随意走动。”朔风交代完毕,便转身离开,毫不拖泥带水。
小院显然被精心打理过,虽不奢华,却干净整洁,暖意融融。两名低眉顺眼的丫鬟早已候着,见她进来,恭敬地行礼伺候。
年昭月挥退了她们,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覆雪的松柏。
从北洲九死一生归来,她没有得到半句温言安抚,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功劳”认定,只有一句“尚未锈钝”的评价,和一个“养好伤”的命令,以及一个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宴”。
这很宗暻渊。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不知是嘲弄还是了然的弧度。她早已清楚,一颗棋子,便不要指望能得到温情。
而她,需要借助他的势,在这吃人的世道活下去,甚至……爬得更高。
她低头,看着自己依旧有些苍白、但指节分明的手。这双手,握过银簪,握过匕首,握过“残月”,也曾在冰雪中扒开过求生之路。
还不够。
她需要更快地恢复,需要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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