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年昭月安心在小院中养伤。宗暻渊似乎真的将她遗忘,再未传召。送来的汤药和膳食皆是上乘,丫鬟伺候得也周到,但她能感觉到,这方小院之外,整个山庄乃至更广阔的天地,正暗流汹涌。
偶尔能从丫鬟小心翼翼的闲聊中,或是朔风前来巡查时凝重的神色里,捕捉到一些零碎的信息。
“听说京城里为了给陛下贺寿,准备大办呢……”
“边关好像又不太平了,有流言说……”
“宸王府上前几日好像进了不少生面孔……”
年昭月不动声色,每日除了按时用药、进食,便是按照在砺锋阁学来的法子,循序渐进地活动筋骨,恢复气力。肩伤在顶级药材的调理下,愈合得极快,新肉长出,只留下一道狰狞的粉色疤痕。
她将更多的时间用在读书和梳理信息上。
宗暻渊给了她有限的自由,但也仅限于此。她接触不到任何核心的卷宗或情报,只能凭借记忆,将北洲所见所闻、宗暻渊透露的关于宸王和“青蚨”的信息、以及自己穿书从《谋略天下》中得来的只言片语,在脑海中反复拼凑、推演。
她隐隐感觉到,宗暻渊似乎在布一个很大的局。北洲军粮案或许只是冰山一角,那个即将到来的“宴”,恐怕才是真正的风暴眼。
这日,她正对着窗外积雪出神,朔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院中。
“二小姐,”他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殿下有请。”
来了。
年昭月心念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衣裙,跟着朔风再次走向那间书房。
书房内,宗暻渊并未像上次那样立于窗边,而是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份明黄色的绢帛。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年昭月身上。
比起半月前,她的气色好了许多,虽然依旧清瘦,但眼神更加沉静内敛,那股因伤病而带来的虚弱感已荡然无存,如今已是一种经过淬炼后的、如玉般温润却坚硬的质感。
“伤好了?”他问,语气平淡。
“托殿下洪福,已无大碍。”年昭月垂首回应。
宗暻渊放下手中的绢帛,那似乎是一份请柬。
“三日后,宫中设宴,为父皇贺寿。”他看着她,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你随本王一同入宫。”
果然!
年昭月心脏微微一紧。皇帝寿宴,群臣朝贺,皇子公主、后宫妃嫔、勋贵命妇云集……那确实是比北洲风雪更危险的“宴”。
每一道目光都可能带着审视与算计,每一句笑语都可能暗藏机锋与杀意。
“臣女……”她抬起眼,迎上宗暻渊的目光,“以何种身份?”
这是关键。永嘉侯府庶女?渊王身边不明不白的“身边人”?还是一个已经被各方势力盯上、与北洲军粮案和“青蚨”牵扯不清的棋子?
宗暻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冰冷的算计:“本王麾下,新晋女官,年司记。”
年司记?
一个王府属官的身份,不高不低,既能让她名正言顺地跟随在他身侧,进入宫宴场合,又不会过于引人注目,至少表面如此,同时,也彻底将她与永嘉侯府剥离,打上了他渊王府的烙印。
好安排。
年昭月心中明了,这是目前最适合她,也最符合宗暻渊利益的定位。
“臣女,谢殿下。”她躬身领命。
宗暻渊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她面前。他今日穿着一身暗紫色常服,少了几分平日的冷戾,多了几分属于亲王的尊贵与威仪。
“记住你的身份。”他垂眸看着她,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宫宴之上,多看,多听,少言。若有人问起北洲之事,你知道该怎么说。”
他伸出手,指尖掠过她鬓边一丝不存在的乱发,动作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主宰般的姿态。
“这场宴,是给你的试炼场。让本王看看,你这把从北洲风雪中回来的刀,在真正的波谲云诡之中,能展现出何等锋芒。”
他的指尖冰凉,一触即离。
年昭月却感觉那触感仿佛烙印在了皮肤上。
她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这张俊美却冷漠的脸,看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臣女,”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初露的、不甘被完全掌控的锐气,“定不会让殿下失望。”
四目相对。
书房内,烛火噼啪。
一场无声的较量,在君臣、主从、乃至更复杂的关系之间,悄然展开。
————
三日后,宫门洞开,旌旗招展。
渊王府的马车在无数或明或暗的注视中,辘辘驶入皇城。车内,年昭月穿着一身符合王府司记品阶的靛青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一支素银簪子,脸上薄施脂粉,掩去了些许病容,却掩不住那双过于沉静清亮的眼睛。
宗暻渊坐在她对面,闭目养神,玄色亲王官袍衬得他面容冷峻,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即将面对的场合,又或者,早已习惯了这种无处不在的审视与敌意。
马车在举行寿宴的太极殿外广场停下。
一掀帘下车,喧嚣热浪便扑面而来。百官勋贵,命妇女眷,锦衣华服,珠翠环绕,觥筹交错,笑语喧阗,一派盛世华章景象。
然而,在这极致的繁华之下,年昭月敏锐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细密的针,瞬间刺了过来。
有好奇,有探究,有忌惮,有不屑,更有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意。
她垂眸敛衽,亦步亦趋地跟在宗暻渊身后半步之遥,姿态恭谨,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王府女官。她能感觉到,当宗暻渊出现时,整个广场的气氛有瞬间凝滞,仿佛连喧嚣都被冻结了一刹。
“渊王弟来了。”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宸王宗明宸笑着迎了上来,他身边跟着几位宗室子弟和官员,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宗暻渊身后的年昭月,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这位是……?”
“本王麾下新任司记,年氏。”宗暻渊语气淡漠,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径直越过他,走向属于自己的席位。
宗明宸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深了几分,看着年昭月的背影,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年昭月心如明镜。宸王这一问,看似随意,实则是将她正式推到了台前,告诉所有人,这个跟着渊王出现的陌生女子,值得“关注”。
她沉默地跪坐在宗暻渊席位后方专为随侍人员设的矮几后,仿佛周遭一切与她无关。
寿宴开始,钟鼓齐鸣,歌舞升平。皇帝高踞御座,接受百官朝贺,看似精神矍铄,但年昭月却从他偶尔停顿的眼神和略显迟缓的动作中,看出了些许力不从心的疲态。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酣热。命妇女眷们开始低声谈笑,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渊王这边,尤其是他身后那个低眉顺眼、却难掩清丽姿容的“年司记”。
很快,便有人按捺不住。
一位坐在贵妃下首、衣着华丽的宗室郡主,笑着扬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席听清:“早听闻渊王殿下治府严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连身边一位小小司记,都如此气度不凡,不似寻常闺秀呢。”
顿时,不少目光再次聚焦在年昭月身上。
年昭月依旧垂着头,仿佛未曾听见。
宗暻渊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连眼皮都未掀,只淡淡抛出一句:“本王府中之人,不劳康宁郡主费心。”
那康宁郡主碰了个软钉子,脸色微僵,强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然而,试探并未停止。
很快,又有一位与永嘉侯府交好的夫人,故作惊讶地“咦”了一声,对身旁人道:“我瞧着这位年司记,倒有几分面善,颇似……唉,瞧我这记性,许是认错了。”
她欲言又止,留下无限空间让人猜想她未说出口的是谁,自然是那位被传闻以“暴病而亡”的永嘉侯府二小姐。
席间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和窃窃私语。
年昭月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但脸上依旧平静无波。
宗暻渊放下酒杯,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他侧过头,目光第一次正式扫向那位说话的夫人,声音中带着冰冷的威压:“李夫人近日清闲,都有空关心起本王府中人的相貌了?看来李御史在都察院,是太过操劳,才让家眷无所事事,以至于……眼神都不太好了。”
那李夫人瞬间脸色煞白,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言半句。
接连两次敲打,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暂时收敛了些。但年昭月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她就像被放在烈火上炙烤的棋子,每一刻都在承受着无形的压力。
就在这时,御座上的皇帝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细微动静,浑浊的目光扫了过来,在宗暻渊和年昭月身上停留片刻,缓缓开口:“暻渊,你身后这位女官,瞧着倒是沉稳。”
一瞬间,整个太极殿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目光,或明或暗,全都集中到了年昭月身上!
皇帝亲自过问!这意义截然不同!
宗暻渊起身,微微躬身:“回父皇,此乃儿臣府中新任司记,年氏。粗鄙之人,不敢当父皇赞誉。”
皇帝摆了摆手,目光却依旧落在年昭月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年昭月心脏猛地一缩,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深吸一口气,依言缓缓抬起头,目光谦卑地落在御前金砖之上,不敢直视天颜。
皇帝打量着她,半晌,才缓缓道:“嗯,是个齐整孩子。在渊王府当差,要好生做事。”
“奴婢谨遵陛下教诲。”年昭月声音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敬畏。
皇帝仿佛失去了兴趣,挥挥手,示意他们坐下。皇帝既然认可了她的身份,众人的目光也随之散去,不敢再言。
她重新垂下头,后背却已惊出一层冷汗。袖中的手微微颤抖,混杂着紧张与亢奋的战栗。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年司记”这个身份,才算真正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立住了脚,同时也意味着,她将承受来自四面八方、更猛烈的明枪暗箭。
宗暻渊重新坐下,端起酒杯,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目光掠过她微微颤抖的指尖,眸色深沉如夜。
寿宴在这般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汹涌的气氛中继续进行。
然而,就在宴席接近尾声,众人准备告退之际,一名内侍匆匆上前,在宗暻渊耳边低语了几句。
宗暻渊脸色骤寒,气息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他猛地站起身,甚至顾不上礼节,目光如利剑般射向席间某个方向!
年昭月心头一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宸王宗明宸正举杯与旁人谈笑,似乎毫无所觉,但他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冰冷的笑意,却没有逃过年昭月的眼睛。
出事了!
而且,定然与她,或者与北洲之事有关!
宗暻渊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年昭月,那眼神复杂难辨。
“走。”他只吐出一个字,转身便大步向殿外走去,甚至未曾向御座上的皇帝正式告退!
如此失仪之举,引得众人侧目,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
年昭月不敢迟疑,立刻起身跟上。
走出太极殿,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宗暻渊的脚步极快,玄色官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殿下……”年昭月忍不住低声开口。
宗暻渊脚步未停,声音冰冷得如同这冬夜的寒风,带着压抑的怒火:
“永嘉侯府递了折子,状告你……弑母。”
弑母?!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得年昭月耳边嗡嗡作响,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冰冷的夜风灌入肺腑,却吹不散那瞬间涌上的、荒谬刺骨的寒意。
王氏……死了?还被栽赃到她头上?
是了,永嘉侯府,年昭玉,宸王……他们是要用这种最恶毒、最不容辩驳的罪名,将她彻底钉死!
不仅是要她的命,更是要彻底污了她的名,断了她所有的后路!
甚至,可能还想借此将脏水泼到宗暻渊身上。他庇护的,是个弑杀嫡母的毒妇!
好狠毒的计策!好精准的时机!就在这宫宴之上,在她刚刚被皇帝“关注”之后!
宗暻渊已快步走到马车前,朔风早已脸色铁青地候在那里,显然也已得到了消息。
“殿下,永嘉侯府的人已经在宫门外跪告,御史台那边恐怕……”朔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宗暻渊抬手打断他,眼神冰冷得如同万年寒冰:“回府。”
他率先登上马车。年昭月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紧随其后。
车厢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宗暻渊闭着眼,靠在车壁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节奏紊乱,显示着他内心的震怒。他散发出的低气压,几乎让空气都凝固了。
年昭月坐在他对面,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这是冲她来的死局,也是针对宗暻渊的挑衅。
马车在寂静的夜色中疾驰,骨碌碌的车轮声像是催命的鼓点。
良久,宗暻渊缓缓睁开眼,那眼底已是一片骇人的猩红与杀意。他看向年昭月,声音沙哑而冰冷:“你有什么话说?”
年昭月迎上他噬人般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声音却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臣女离京多时,远在北洲,如何能‘弑母’?永嘉侯府此举,无非是构陷。只是不知,他们是只想除掉臣女这个‘污点’,还是……想借此试探殿下,或者,一石二鸟。”
宗暻渊盯着她,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穿。“你倒是镇定。”
“惊慌无用,徒惹人笑。”年昭月垂下眼睫,“臣女性命早已系于殿下之手。殿下若信臣女,臣女自当竭力自证清白;殿下若不信……”
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清亮而决绝,“臣女也无话可说,但求殿下给个痛快,莫要让臣女受那牢狱屈辱,更莫因此等卑劣构陷,损了殿下清誉。”
她以退为进,将选择权交还给宗暻渊,同时也表明了自己宁死不屈的态度。
宗暻渊眸色深沉地看了她片刻,那敲击膝盖的手指缓缓停下。他忽然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寒意与戾气:“清白?在这吃人的地方,清白是最无用的东西。”
他猛地凑近,冰冷的气息拂在年昭月脸上,带着一种残忍的压迫感:“他们要玩,本王就陪他们玩到底!想用这种下作手段动本王的人,也要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本事吞下去!”
他的人……
年昭月心头猛地一跳,看向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他眼底的猩红未退,杀意凛然,但那话语中的维护之意,却也清晰可辨。
“殿下……”她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宗暻渊却已重新坐直身体,恢复了那副冰冷莫测的模样,只是气息更加危险。“回府后,你待在院子里,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踏出半步,也不许见任何人。”他下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是。”年昭月应下。这是要将她暂时保护,或者说软禁起来,隔绝外界可能的干扰和危险。
马车在渊王府门前停下。府门外果然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人群和几个看似御史台的低阶官员,见到渊王府的马车,立刻骚动起来。
宗暻渊看也未看那些人一眼,径直下车,大步走入府门。朔风带着侍卫立刻上前,将那些试图靠近和询问的人隔开。
年昭月低着头,紧跟在他身后,能感觉到无数道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回到那处小院,宗暻渊停下脚步,背对着她,声音冷硬地传来:“记住本王的话。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朔风等人快步离开,显然是去处理这突如其来的风暴。
院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带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年昭月独自站在院中,望着宗暻渊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弑母……永嘉侯府……宸王……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这双曾经握笔、也曾染血的手。
他们想用世俗最不容的罪名将她碾碎。
那她就让他们看看,一个从地狱边缘爬回来、连深渊都敢闯入的人,会不会被这区区构陷打倒。
她转身,走进屋内,关上门。
窗外,夜色正浓。
她知道,宗暻渊绝不会坐视不理,而她自己,也绝不能只是被动等待。
她需要证据,需要突破口。
而突破口,或许就在那看似铁板一块的永嘉侯府内部,就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死亡之中。
她走到书案前,磨墨,铺纸。
脑海中,开始飞速回溯所有与永嘉侯府、与王氏、与年昭玉相关的记忆细节。
这场仗,她必须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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