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如临深渊(8)

年昭月坐在书案前,并未立刻动笔。墨锭在砚台中缓缓研磨,发出细密均匀的沙沙声,如同她此刻冷静的心绪。

弑母……王氏死了。

她对这个名义上的嫡母并无半分感情,甚至可以说恨意深种。但听闻其死讯,尤其是以这种方式,她心中并无快意,只有警惕与嘲弄。

永嘉侯府,或者说他们背后的宸王,为了除掉她这个“隐患”,竟不惜牺牲掉王氏这枚棋子?

还是说,王氏的死本身,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一石二鸟甚至三鸟的阴谋?既能铲除她,又能打击宗暻渊,或许还能顺便清理永嘉侯府内部?

她需要信息。关于王氏的死因,死亡时间,现场情况,以及永嘉侯府内部此刻的动向。

宗暻渊将她禁足在此,是保护,也是一种考验。看他如何破局,也看她自己,能否在这绝境中,找到一线生机。

她搁下墨锭,目光落在窗外。院中一株老梅,枝干虬结,在夜色中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

不能坐以待毙。

她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倾听。院外有侍卫把守,气息沉稳,是朔风手下的好手,绝不会让她轻易离开。

她退回内室,目光在室内扫视。陈设简单,一床一榻,一桌一椅,一个衣柜,一个妆奁。

她走到妆奁前,打开。里面只有几件素净的银簪和当初入宫时宗暻渊命人送来的、符合她“女官”身份的简单首饰。她拿起一支最不起眼的、尾部略有些尖锐的银簪,在指尖摩挲着。

然后,她走到窗边。窗户也从外面被钉死了,只留下一条缝隙透气。

她沉吟片刻,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她没有写任何可能授人以柄的内容,只是用极其工整的字体,抄录了一段前朝关于刑狱勘验的典籍段落,内容正好涉及“猝死与中毒之症状辨别”。

她将抄录好的纸笺仔细折好,塞入一枚寻常的信封,未写落款。然后,她走到门边,轻轻叩响了门环。

门外侍卫立刻警觉:“二小姐有何吩咐?”

“劳烦将此信,转交朔风大人。”年昭月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平静无波,“便说是我闲暇时所抄,或对殿下处理眼下琐事有所助益。”

她不能直接要求见宗暻渊或传递消息,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提醒他们注意王氏死亡的疑点,猝死?还是中毒?这其中的差别,至关重要。

同时,她也想试探一下,朔风,或者说宗暻渊,是否愿意接纳她这种“逾矩”的提醒。

侍卫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信封:“是,属下会转交朔风大人。”

脚步声远去。

年昭月回到室内,静静等待。这是一步险棋,可能被视为自作聪明,也可能是打破僵局的开始。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天色由浓墨转为黛青,黎明将至。

就在年昭月以为石沉大海之时,院门外传来了动静。不是朔风,而是一个低阶仆役的声音,伴随着食盒落地的轻微响动。

“给二小姐送早膳。”

门被打开一条缝,食盒被递了进来。侍卫检查过后,重新关门落锁。

年昭月走过去,提起食盒。很沉。她心中微动,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

除了精致的点心和清粥小菜,食盒的底层,赫然压着一本《大宗刑律》!书页崭新,显然是刚刚寻来的。

没有只言片语。

但年昭月明白了。

宗暻渊收到了她的“提醒”,并且,给了她回应。他允许,甚至鼓励她去寻找证据,钻研律法,为自己寻找脱罪的可能。这本《大宗刑律》,就是他的态度!

他将反击的武器交给了她,但也意味着,她必须拿出足以破局的东西。

她拿起那本《大宗刑律》,指尖拂过冰凉的封面。

好。

那就让他们看看,她如何用这世俗的规则,去撕开那精心编织的罗网!

————

接下来的两日,年昭月足不出户,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那本《大宗刑律》和相关案例的研读中。她本就记忆力超群,在砺锋阁又受过信息梳理的训练,此刻更是将心神凝聚到极致。

她重点关注了关于“忤逆”、“谋杀尊长”的定罪要件,以及证据链的构成、刑讯的限制、尤其是对“猝死”与“毒杀”的司法鉴别程序。

同时,她也在脑海中不断复盘永嘉侯府的人际关系。王氏暴毙,谁受益最大?

除了能构陷她,还能打击宗暻渊,那么永嘉侯年韬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他是知情者,还是被利用者?年昭玉呢?她是主谋,还是协同?

还有那个她几乎没什么印象的、王氏所出的嫡子,她的“弟弟”……

线索杂乱,但她抽丝剥茧,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

突破口,或许不在王氏之死本身难以伪造的证据上,对方既然敢告,必然做了万全准备,而在与于动机,以及,永嘉侯府内部可能存在的、不被外界知晓的矛盾!

她需要一个人。一个了解永嘉侯府内宅隐秘,并且可能对王氏或年昭玉心怀不满的人。

她想到了一个人,碧珠!那个当初在宫宴前,奉命引她去偏僻宫苑,后来又在她被软禁时,唯一流露出些许善意、试图为她求医的小丫鬟!

碧珠是家生奴,父母兄弟皆在侯府为役,她知道的内幕一定不少!而且,她当初那份下意识的善意,或许可以成为撬动她的支点!

但如何联系上碧珠?她现在被严密看守,根本出不去。

年昭月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大宗刑律》上。她翻到关于“人证”的篇章,仔细阅读着关于传唤证人、尤其是奴籍证人上堂作证的规定和限制……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逐渐成形。

她再次走到书案前,这次,她铺开了一张更大的纸。

她开始绘制一张极其复杂的关系图,以永嘉侯府为中心,向外辐射出王氏、年昭玉、年韬、可能涉及的宸王势力、乃至一些她在《谋略天下》原著剧情记忆中与永嘉侯府有过节或利益往来的家族、官员……

她将各种可能的动机、利益链条、人物关系,用只有她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符号和线条标注出来。这张图,是她思维的具象化,也是她准备向宗暻渊展示的破局思路。

就在她全神贯注之际,院门外再次传来了朔风冰冷的声音。

“二小姐,殿下要见你。”

年昭月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终于来了。

她放下笔,将那张墨迹未干的关系图小心吹干,折好放入袖中。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裙和发髻,深吸一口气,走向门口。

门开了。朔风站在门外,脸色比往日更加凝重。

“朔风大人,”年昭月平静开口,“可是有了新进展?”

朔风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眼神复杂,低声道:“永嘉侯府……递了第二道折子。声称,找到了……人证。”

人证?!

年昭月瞳孔微缩。果然来了!

“是谁?”她声音依旧平稳。

朔风吐出两个字,却让年昭月的心猛地一沉。

“是……碧珠。”

碧珠!

这个名字猝不及防地刺入年昭月心口,那个曾在她被软禁时,流露出些许善意、为她焦急呼喊过的小丫鬟,竟然成了指证她“弑母”的人证?

是威逼?还是利诱?亦或是从一开始,那份“善意”就是伪装?

年昭月袖中的手微微蜷缩,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利用那点疼痛强迫自己维持表面的镇定。

她看向朔风,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她指证我什么?”

朔风眼神复杂,低声道:“她说……亲眼看见你在离府前,与夫人发生激烈争执,你曾扬言……要夫人‘不得好死’。并且,在她为你送去的汤药中,发现了可疑之物。”

争执?扬言?可疑之物?

句句诛心,却又难以立刻证伪!尤其是“汤药中发现可疑之物”,这几乎坐实了她有作案动机和手段!碧珠作为曾经“亲近”伺候过她的丫鬟,她的证词极具杀伤力!

好一招釜底抽薪!不仅找来了人证,还编织了看似合理的“前因”!

年昭月闭上眼,脑海中飞速闪过碧珠那张怯懦又带着一丝讨好的脸。是了,家生奴才,身契捏在主家手里,父母兄弟的性命都系于主家一念之间,她有什么选择?

“殿下……有何示下?”她睁开眼,问道。

“殿下已命人去查碧珠及其家人的近况。但对方既然敢让她出来作证,想必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朔风语气沉重,“陛下已下旨,此案由三司会同宗人府审理。明日……便要开堂。”

明日!如此迫不及待!

年昭月心知,对方是要趁热打铁,在她和宗暻渊未能充分反应之前,将她彻底钉死!

她深吸一口气,将袖中那张刚刚绘制好的关系图取出,递给朔风:“请将此图转呈殿下。这是臣女梳理的永嘉侯府内外关联与可能动机,或有助于殿下判断局势。”

朔风接过那张密密麻麻、布满符号线条的纸,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没想到,这位二小姐在如此绝境下,非但没有慌乱,反而能冷静分析至此。

“另外,”年昭月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请转告殿下,臣女请求……明日公堂之上,与碧珠,当面对质。”

对质?!

朔风瞳孔一缩:“二小姐,公堂之上,非同儿戏!那碧珠既已反水,必受指使,你与她当面对质,恐反中其圈套!”

“正因她受指使,才更要对质。”年昭月语气斩钉截铁,“谎言编织得再完美,也必有破绽。只有面对面,才能找到那个撬动全局的缝隙。请殿下允准!”

她必须亲自去面对。躲在宗暻渊的庇护之后,即使此案能勉强压下,她“弑母”的嫌疑也将如跗骨之蛆,伴随一生,永远成为别人攻讦她和宗暻渊的把柄。

她必须亲自去撕开这道伤口,哪怕过程会鲜血淋漓。

朔风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沉默片刻,终是重重点头:“属下必定将话带到!”

————

这一夜,渊王府的书房灯火彻夜未熄。

宗暻渊看着朔风呈上的那张关系图,手指在代表永嘉侯年韬、宗明宸以及几个若隐若现的朝臣名字上缓缓划过,眸色深沉如夜,杀意与算计在其中激烈交锋。

“她真说要当面对质?”他声音低沉。

“是。二小姐态度极为坚决。”朔风回道。

宗暻渊指尖敲击着桌面,良久,冷哼一声:“倒是有几分胆色。”他抬起眼,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告诉那边,本王准了。另外,把我们查到的东西,也准备好。”

“是!”

————

翌日,京兆府衙门外,人山人海。

永嘉侯府庶女弑母案,牵扯渊王,由三司与宗人府会同审理,这等惊天大案,足以引爆整个京城的舆论。百姓、士子、各府眼线……将府衙围得水泄不通。

年昭月穿着一身素净的靛青女官服,在朔风及一众王府侍卫的护送下,穿过层层人群,走入那肃穆森严的公堂。

公堂之上,主审官乃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宗人府宗令,四位朝廷重臣端坐其上,面色凝重。两侧衙役手持水火棍,肃立无声。

永嘉侯年韬、大小姐年昭玉一身缟素,跪在原告席上,神情悲戚愤恨。尤其是年昭玉,看向年昭月的目光,如同刀子。

而宗暻渊,竟也赫然在座!他坐在主审官侧下方特设的位置上,玄色蟒袍,面容冷峻,无形的威压笼罩着整个公堂。他的到来,无疑让这场审理的规格和紧张程度,瞬间拔高了数个层级。

年昭月走到堂中,依礼跪下,垂首不语,却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如同实质的目光。

“带人证,碧珠!”刑部尚书沉声开口。

片刻,身形单薄、脸色惨白的碧珠被带了上来。她不敢看年昭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碧珠,你将你所见所闻,从实招来!”大理寺卿厉声道。

碧珠哆哆嗦嗦地,将之前朔风转述的那些话。争执、扬言、汤药中发现可疑之物等,断断续续地复述了一遍,虽然声音颤抖,但条理竟还算清晰,显然是经过反复演练。

每说一句,堂外便传来一阵哗然,看向年昭月的目光愈发鄙夷和惊惧。

年昭玉适时地发出压抑的哭泣声,年韬更是老泪纵横,悲呼“家门不幸”。

待碧珠说完,刑部尚书目光锐利地看向年昭月:“年氏,人证在此,你还有何话说?”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年昭月身上。

宗暻渊的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了一下,目光平静无波,却透露着无形的力量。

年昭月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失措,只有冷漠的平静。她没有看那些主审官,而是将目光,直直地投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碧珠。

她的声音清亮,穿透了公堂上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碧珠,我问你,你说亲眼看见我与夫人争执,是在何时?何地?当时除你之外,还有何人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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