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昭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公堂上的嘈杂。
碧珠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虚小:“是……是在二小姐您离府前两日……在、在夫人院中的小花厅……当时、当时只有奴婢在一旁伺候……”
“离府前两日?”年昭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波,“你确定?”
“……是、是的。”碧珠的声音带着哭腔。
“那日,我因前夜抄写《女诫》至三更,感染风寒,高烧不退,整整一日都卧病在床,连房门都未曾踏出一步。此事,当日为我诊脉的李大夫,以及奉命看守我院子的张嬷嬷、李嬷嬷皆可作证。”
年昭月的目光转向主审官,声音清晰而笃定,“敢问大人,一个昏迷在床、人事不知的人,如何能去夫人院中与她争执,并扬言威胁?”
公堂内外瞬间一片寂静!
碧珠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肃静!”刑部尚书一拍惊堂木,压下堂下的骚动,目光锐利地看向年昭月,“年氏,你所言可有凭据?”
“当日诊病的李大夫,乃京城‘济世堂’坐堂大夫,药方与诊记录应有留存。张嬷嬷、李嬷嬷乃永嘉侯府仆役,身契皆在府中,一问便知。”年昭月从容应答。
宗暻渊坐在一旁,指尖在椅背上轻轻敲击的动作停了下来。
“传李大夫,及永嘉侯府张氏、李氏上堂!”大理寺卿立刻下令。
永嘉侯年韬和年昭玉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年昭玉更是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着年昭月,眼神中充满了怨毒和慌乱。
他们显然没料到,年昭月竟然能如此清晰地记得卧病的具体日期,并且直接抛出了不在场证明!
等待传唤证人的间隙,公堂上的气氛变得诡异而紧绷。
年昭月不再看碧珠,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坐在原告席上、脸色铁青的永嘉侯年韬。
“父亲,”她忽然开口,用了一个久违的、带着疏离讽刺的称呼,“女儿离府多时,不知母亲是何时仙逝?因何故去世?”
年韬被问得一怔,随即怒道:“逆女!你还有脸问?!你母亲正是于五日前夜里,突发心疾去世!”
“五日前夜里?”年昭月微微蹙眉,仿佛在回忆,“若女儿没记错,北洲距离京城,快马加鞭也需七八日路程。女儿接到殿下传召,自北洲返回,昨日方抵京城。请问父亲,女儿是如何在千里之外,‘弑杀’母亲的?”
堂外再次哗然!
年韬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你、你定是提前安排了人手!或者用了什么邪术!”
这话已近乎胡搅蛮缠。
“邪术?”年昭月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父亲身为朝廷勋贵,竟也信此无稽之谈?至于安排人手……女儿离府前自身难保,被禁足于方寸小院,连饭菜都时有时无,又如何能安排人手去谋害当家主母?”
她句句诛心,将永嘉侯府苛待庶女、她处境艰难的事实,轻描淡写却又无比清晰地展现在了公堂之上,引得不少人看向年韬和年昭玉的目光都带上了异样。
“你……你胡说!”年昭玉忍不住尖声叫道,“分明是你怀恨在心,早就存了恶毒心思!”
“长姐,”年昭月转向她,目光平静得令人心悸,“我为何要‘怀恨在心’?是因为母亲和长姐你,在宫宴前故意引我去偏僻宫苑,险些让我打碎御赐之物获罪?还是因为回府后,我‘突发恶疾’,汤药中被屡次下毒,险些命丧黄泉?”
她直接将宫宴陷害和回府后被下毒的旧事翻了出来!
虽然这些事当时被压下,但在场的都是人精,如何听不出其中的猫腻?若年昭月所言属实,那永嘉侯府嫡母嫡女迫害庶女在先,如今反咬一口构陷“弑母”,其心可诛!
“血口喷人!你有何证据?!”年昭玉气得浑身发抖。
“证据?”年昭月看着她,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冰寒,“长姐莫非忘了,当初我‘病重’时,你身边那个叫春杏的丫鬟,因为不忍心,偷偷将掺了东西的药渣倒掉了一些,埋在我院中那株梅树下?不知现在去挖,还能不能找到?”
年昭玉瞳孔骤缩,脸色瞬间煞白!她怎么会知道春杏?!春杏明明已经被她……
就在这时,被传唤的李大夫以及张嬷嬷、李嬷嬷也被带到了堂上。
李大夫证实,年昭月离府前两日,确实因高烧昏迷,他亲自诊脉开方。而张、李两位嬷嬷也战战兢兢地承认,那日她们确实奉命看守,年昭月未曾踏出房门半步。
碧珠的证词,在确凿的不在场证明面前,不攻自破!
“碧珠!”刑部尚书厉声喝道,“你为何要做伪证?!诬告他人,可是重罪!”
碧珠早已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只是不住磕头:“奴婢……奴婢不敢说……他们抓了奴婢的爹娘和弟弟……说若不做证,就、就杀了他们……奴婢没办法啊大人!”
她终于崩溃,将实情吼了出来!
公堂内外,瞬间炸开了锅!
威逼家人,强迫作伪证!这永嘉侯府,竟是如此歹毒!
年韬和年昭玉面无人色,彻底慌了神。
宗暻渊缓缓站起身,他并未看那对狼狈的父女,而是将目光投向几位主审官,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案情已然明朗。永嘉侯府年韬、年昭玉,构陷皇室属官,威逼人证做伪证,其心可诛!人证碧珠,受胁迫作伪证,情有可原,但其行为亦触犯律法。至于年氏……”
他的目光落在年昭月身上,那眼神深邃难辨。
“年司记蒙受不白之冤,受尽屈辱,却能于公堂之上冷静自辩,条理清晰,戳破谎言,还自身清白。其心性之坚韧,应对之得体,堪为典范。”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
“此案,到此为止。永嘉侯府一干人等,交由宗人府与三司,依律严惩!年司记清白已证,即日起,恢复原职。”
他没有说要如何严惩永嘉侯府,但那冰冷的语气和“依律严惩”四个字,已注定年韬和年昭玉的下场绝不会好。
案件以一种谁也没想到的方式,骤然反转,并迅速落下帷幕。
年昭月跪在堂中,听着宗暻渊为她定论,听着堂外百姓的议论纷纷,听着年昭玉崩溃的哭喊和年韬面如死灰的沉默。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公堂之外那片湛蓝的天空。
阳光有些刺眼。
她赢了。
用她的冷静、她的记忆、她的勇气,以及……宗暻渊那看似置身事外、实则至关重要的默许与支撑,赢下了这场几乎必死的局。
她站起身,因为跪得久了,双腿有些发麻。但她站得很稳。
宗暻渊已经转身,准备离开公堂。在经过她身边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只有两个字,低沉地传入她耳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
“不错。”
公堂上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年昭月跟在宗暻渊身后,一步步走出京兆府衙门。
衙门外的人群尚未完全散去,各种目光,惊异、探究、敬畏、乃至残余的鄙夷,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她挺直的背脊上。
马车早已候在远处,朔风带着侍卫肃立周围,将试图靠近窥探的人群隔绝开来。
直到登上马车,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视线和声音,年昭月才允许自己微微松懈下来,靠在了车壁上。
冷汗,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浸湿了内衫,左肩早已愈合的伤疤也似乎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方才那场不见刀光却凶险万分的搏杀。
她闭上眼,公堂上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飞速回放,碧珠惨白的脸,年昭玉怨毒的眼神,年韬的慌乱,还有……宗暻渊那看似置身事外、实则掌控全局的冰冷姿态。
他准了她当面对质,他默许她抛出永嘉侯府的**,他甚至在她抛出“春杏”和“药渣”这个未曾与他通过气的杀手锏时,没有任何阻止或质疑。
他在纵容她,或者说,他在利用她,将永嘉侯府,乃至其背后的宸王势力,更狠、更彻底地钉上耻辱柱。
“怕了?”
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在车厢内响起,打破了沉寂。
年昭月睁开眼,对上宗暻渊深不见底的眸子。他正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殿下说笑了。”年昭月垂下眼睫,继续道:“蝼蚁尚且贪生,方才生死一线,若说毫无惧意,那是欺君。”
宗暻渊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极低,带着嘲弄,却又似乎有别的什么。
“你今日,倒是让本王刮目相看。”他缓缓道,“不仅记得住自己何时生病,连个倒药渣的小丫鬟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年司记,好记性。”
年昭月心知,关于“春杏”和“药渣”的信息,她确实未曾向他禀报过。
这属于她的“私藏”,在关键时刻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这既是她的自保,也难免会引起他的猜忌,她还有多少事瞒着他?
“臣女不敢。”她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着他,“昔日身处绝境,任何一点微末的可能,都会死死抓住,记在心里,不敢或忘。春杏之事,不过是绝望中偶然窥见的一线微光,当时并未深思,今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幸能派上用场,并非有意隐瞒殿下。”
宗暻渊眸色深沉,未置可否。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车轮碾压路面的单调声响。
马车并未驶回渊王府,而是拐入了一条僻静的街道,最终在一处看似普通的宅邸后门停下。
“下车。”宗暻渊率先下去。
年昭月跟着他走进宅邸,穿过几重寂静无人的院落,来到一间陈设雅致却透着冷清的书房。这里显然是一处不为人知的秘密据点。
朔风无声地奉上两盏清茶,便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宗暻渊在主位坐下,并未用茶,只是看着年昭月,目光如同审视一件刚刚经过烈火淬炼的兵器。
“永嘉侯府经此一事,算是废了。”他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裁决般的冷酷,“年韬削爵流放,年昭玉……送入浣衣局,永世为奴。”
年昭月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浣衣局……那是对犯官女眷最羞辱、也是最磨折人的地方。年昭玉那般心高气傲,进去之后,生不如死。
她垂下眼帘,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谈不上快意,甚至有着物伤其类的悲凉,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
“至于你,”宗暻渊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弑母’的污名虽已洗清,但经此一事,你在世人眼中,已彻底与永嘉侯府决裂,也与皇室纠葛更深。”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残忍的直白:“你已没有退路。除了本王身边,这京城,乃至这天下,再无你立锥之地。”
年昭月缓缓放下茶盏,抬起头,迎上他冰冷而锐利的目光。她知道,这是摊牌,也是最后的通牒。
“臣女从未想过退路。”她声音清晰,带着破釜沉舟后的平静,“从臣女选择与殿下立约的那一刻起,臣女的路,就只剩下一条,跟着殿下,走下去。无论前方是锦绣坦途,还是万丈深渊。”
宗暻渊凝视着她,书房内烛火摇曳,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良久,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将她完全笼罩。
他伸出手,并非像之前那样带着警告或审视的触碰,而是摊开了手掌。掌心朝上,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
“既然如此,”他看着她,“那就让本王看看,你这把已经见过血、开过刃的刀,接下来,能为本王……斩开怎样一条路。”
他的话语带着无限的诱惑,也带着极致的危险。
年昭月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他摊开的、象征着接纳与更深度捆绑的手掌。
她知道,将手放上去,就意味着真正将自己的命运与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彻底绑在一起。
她没有犹豫。
抬起手,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掌心。
指尖冰凉,他的掌心却带着一丝灼人的温度。
“必不负殿下所望。”她轻声说,语气却重若千斤。
宗暻渊收拢手掌,将她微凉的手指紧紧握住。
那一刻,仿佛有无形的契约,在冰冷与灼热交织的触感中,彻底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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