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相贴的触感一瞬即逝,宗暻渊已收回手,转身走回书案后。
“坐。”他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椅子,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硬。
年昭月依言坐下,背脊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是一个标准而恭谨的姿态,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是最初那种全然的顺从,而是经过风暴洗礼后的沉静与审慎。
宗暻渊从书案抽屉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卷宗,推到她面前。
“看看这个。”
年昭月拿起卷宗,展开。里面并非什么复杂的案情,而是一份名单和几段简短的记录。
名单上罗列着一些看似不相关的名字,有低阶官吏,有军中校尉,甚至还有几个商户。记录则更简单,只标注了某人于某时在某地,与名单上的某人有过短暂接触,或传递过某物。
“这是……”她抬起眼,带着询问。
“过去半月,与永嘉侯府,尤其是与年昭玉有过接触的部分人员。”宗暻渊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虽然他们清理得很干净,但还是留下些蛛丝马迹。”
年昭月瞬间明白了。这是在梳理永嘉侯府背后可能的人脉网络,寻找“弑母”构陷案的真正推手和宸王势力渗透的痕迹。他将这份东西给她看,意味着他开始让她接触更核心的信息层。
“殿下希望臣女做什么?”她直接问道。
“找出其中的关联,尤其是与吏部、兵部,以及……北洲有关的线索。”宗暻渊看着她,目光锐利,“你既然能从永嘉侯府的内宅中找到突破口,或许也能从这些看似杂乱的信息里,看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臣女尽力而为。”年昭月没有推辞,将卷宗仔细收好。
“不是尽力,”宗暻渊纠正她,语气淡漠却不容置疑,“是必须。本王身边,不养无用之人。”
年昭月指尖微紧,垂首:“是。”
“另外,”宗暻渊话锋一转,“从明日起,你每日抽两个时辰,去城外别院。那里有人等你。”
城外别院?有人等她?
年昭月心中疑惑,但并未多问,只是应下:“臣女遵命。”
宗暻渊不再多言,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
年昭月起身行礼,退出了书房。朔风依旧沉默地等在外面,引着她离开这处隐秘的宅邸,登上返回王府的马车。
————
接下来的几日,年昭月的生活被分割成了三部分。
一部分时间,她待在王府分配给她的、如今已无人敢轻易打扰的小院里,潜心研究那份名单卷宗。她将每个名字、每条记录都抄录下来,在更大的纸上重新排列组合,试图找出隐藏在表面之下的联系。
她发现,有几个名字反复出现在与北洲粮草、军械运输相关的环节,虽然职位不高,却卡在关键节点。而他们与年昭玉或永嘉侯府其他人员的接触,都发生在军粮被劫案发前后。
另一部分时间,她则前往城外的别院。那里等着她的,并非她想象中的某位谋士或官员,而是一位气质沉静、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老者。
他不问她的来历,也不与她寒暄,只每日给她看一些残缺的棋局、或是看似无关的舆图碎片、甚至是几句隐晦的诗词,要求她在极短时间内找出其中的矛盾、关联或隐藏的信息。
起初,年昭月有些不得要领,但很快,她便意识到,这并非简单的学识考校,而是在训练她的逻辑推理、信息整合和瞬间判断能力。
这比砺锋阁的体能训练更加烧脑,也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宗暻渊需要的,不仅仅是一把能杀人的刀,更是一个能独立思考、能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大脑。
而第三部分时间,则是偶尔被宗暻渊传召至书房。他不再与她谈论具体事务,更多时候是让她在一旁默立,看他处理公文,听他与朔风或某些她没见过的心腹低声交谈。
他似乎有意让她浸润在这种氛围里,让她去感受那无声处弥漫的杀伐决断与权力倾轧。
他待她,依旧冷淡,甚至比之前更加苛刻。一个茶杯摆放的位置不对,一份文书递送的顺序有误,都可能引来他冰冷的注视。
但年昭月能感觉到,这种苛刻背后,是一种严酷的“打磨”。他在用他的方式,磨去她身上可能残留的、属于闺阁或逃亡时期的迟疑与软弱,将她彻底塑造成他需要的样子。
这日,年昭月在别院破解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涉及多层伪装的信息传递谜题,连那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老者,眼中都掠过几分微不可察的讶异。
回到王府,她将在名单中发现的一些关于北洲军械流转的疑点,整理成条陈,准备次日呈给宗暻渊。
刚踏入小院,却见朔风已在院中等候。
“二小姐,殿下让你即刻去书房。”
年昭月心头微动,这个时候传召?
她不敢耽搁,立刻随朔风前往。
书房内,宗暻渊并未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案后,而是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凝注在北洲与西域接壤的一片广袤区域。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
“过来。”
年昭月走上前,在他身侧一步之外站定。
宗暻渊伸手指向地图上那片区域中的一个点,那里标注着一个地名,玉门关。
“三日后,朝廷会有一支使团出使西域诸国,商讨边境互市及……联合剿匪事宜。”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肃杀,“本王,需一个人随行。”
年昭月的心脏猛地一跳!玉门关!西域使团!
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北洲军粮案、黑水隘、巴图背后的走私网络……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了西北方向!他要派人去那边,而这个人选……
她抬起头,看向宗暻渊冷硬的侧脸。
他会让她去吗?经过公堂一役,她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和忠诚,但也彻底暴露在了各方视线之下。此时离开京城,前往遥远的、局势复杂的西北,是机会,也是巨大的风险。
宗暻渊缓缓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攫住她,那眼神深处,是评估,是权衡,也是一种冷酷的期待。
“年司记,”他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你可敢替本王,去这龙潭虎穴走一遭?”
她迎着宗暻渊那评估猎物般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敢”或“不敢”。
她缓缓垂下眼睫,声音平静,却带着深思熟虑后的审慎:“殿下欲遣臣女随行,所图为何?是明面上的互市与剿匪,还是借此机会,探查北洲军粮案延伸至西域的线索?抑或是,另有所谋?”
她需要知道自己的任务核心,才能判断风险与可行性。
宗暻渊眼底掠过一丝欣赏。很好,她没有盲目应承,而是在衡量,在思考,这正是他需要的。
“使团明面上的事务,自有正副使操心。”他转过身,重新面向地图,指尖在玉门关与北洲之间划了一条无形的线,“本王要你做的,是眼睛,是耳朵。看清楚西域诸国与北洲那些蠹虫之间,到底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勾连。听明白,那些经由西北流入流出的银钱、兵甲、乃至消息,最终都去了哪里。”
他的声音低沉而冷冽:“巴图背后的线断了,但网还在。这张网,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大,也更隐蔽。”
年昭月明白了。她是去刺探情报的暗桩,目标直指那可能存在的、横跨北洲与西域的庞大利益网络。这确实危险,但正如宗暻渊所说,她已无退路。而且,这何尝不是她真正踏入权力核心、积累资本的绝佳机会?
“臣女需要什么?”她再次抬头,眼神已是一片清明与坚定。
“身份,本王会为你安排。使团随行文书,负责记录沿途风土人情,归档往来文书。”宗暻渊道,“至于其他的……朔风会给你一份名单,上面有一些或许能用得上的人。但记住,西域局势复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那些人,未必全然可信。”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最重要的,是靠你自己。活着,把有用的消息带回来。”
活着带回来。这便是他唯一的,也是最苛刻的要求。
“臣女,领命。”年昭月深深一揖。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沉甸甸的责任。
“三日后卯时,朱雀门外,使团集结。”宗暻渊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为一句冰冷的叮嘱,“别死在路上。”
说完,他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
————
接下来的三日,年昭月的生活节奏快得惊人。
朔风果然送来了一份加密的名单和一小袋用于应急的金叶子与碎银。名单上的人名旁标注着简短的背景和可能的联络方式,分布在玉门关内外及几个主要的西域邦国。她将名单反复记忆后,便依言销毁。
她向别院那位老者告假,老者只深深看了她一眼,递给她一本薄薄的、关于西域诸国风俗禁忌及简单番语的册子,便不再多言。
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宗暻渊特许她进入的、王府内部的一间小藏书阁里。那里存放着不少关于西域地理、历史、部族分布的书籍和舆图,甚至还有一些前朝使臣留下的残缺笔记。
她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可能用到的知识,将玉门关周边的地形、主要邦国的权力结构、各部族间的恩怨情仇强行刻入脑海。
宗暻渊没有再传召她,仿佛已将此事完全交托。
出发前夜,年昭月独自在院中整理行装。除了必要的文书、银钱和那本西域册子,她只带了几套便于行动的换洗衣物,以及始终贴身藏好的“残月”短剑。
————
三日后,卯时,朱雀门外。
皇家使团的仪仗浩浩荡荡,旌旗招展,护卫甲胄鲜明。正使是礼部一位年迈持重的侍郎,副使则是一位颇有干练之名的鸿胪寺少卿。
年昭月穿着一身低调的青色官服,背着简单的行囊,默默站在属于文书属员的队伍末尾,毫不起眼。
她目光扫过使团队伍,看到了护卫的将领,看到了负责翻译的通事,也看到了几个气度不凡、似乎是随行商贾模样的人。朔风给的名单上,并没有这些人的名字。
宗暻渊没有来送行,甚至没有只言片语。
号角长鸣,使团开拔。
车轮滚滚,马蹄踏踏,队伍缓缓驶出高大的朱雀门,将京城的繁华与喧嚣渐渐抛在身后。
年昭月坐在分配给文书的、略显颠簸的马车里,掀开车帘一角,回望那渐行渐远的皇城。
玉门关,西域……
她来了。
而此刻,渊王府最高处的望楼上,一道玄色身影负手而立,远远望着使团消失的方向,眸色深沉如海。
朔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都安排好了?”宗暻渊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我们的人会暗中跟随,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手。”朔风回道。
宗暻渊沉默片刻,缓缓道:“看着她。本王倒要瞧瞧,这把刀,离了鞘,能飞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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