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临危不惧(1)

使团的车马离了京畿之地,景致便逐渐荒凉起来。初冬的山林原野,草木凋零,只余下枯黄一片,偶有耐寒的松柏点缀其间,也被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尘土。

年昭月所乘的马车位于队伍中后段,与其他几位低阶属员挤在一处。她大多时候沉默,只在自己那块狭小的空间里,就着颠簸的光线,反复翻阅那本西域风物册子,或是用炭笔在随身携带的糙纸上默绘舆图,将沿途经过的城镇、关隘、山川地貌一一标注。

同车的几位文书,起初对这个突然加入、身份微妙且过于沉静的女同僚还有些好奇与疏离,但见她终日埋首案牍,不言不语,便也渐渐失了兴趣,只当她是某个被塞进来镀金的关系户。

使团行程紧凑,每日天不亮便启程,入夜方能抵达驿馆歇息。年昭月利用一切机会观察。她注意到使团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

正使李侍郎年事已高,颇有些暮气,只求稳妥;副使张少卿则锐意进取,与几位随行的、背景各异的“商贾”过从甚密,似乎对开拓商路极为热衷。而护卫的禁军与使团文官之间,也隐隐有着界限。

她将所见所闻默默记在心里,与脑海中那份加密名单相互印证。名单上的名字和联络方式,她已倒背如流,但眼下尚未进入真正复杂的区域,她按捺不动。

这日,使团在一处名为“清水驿”的较大驿站休整。此地已是边陲重镇,气氛与内地迥异,往来人员混杂,带着明显的风霜与悍勇之气。

入夜,驿馆内人声嘈杂。年昭月借口整理文书,独自待在分配给文书们共用的小偏厅内,就着油灯核对明日行程。实则,她的耳朵捕捉着门外廊下来往之人的只言片语。

“……听说前边不太平,马胡子(指马匪)又闹起来了……”

“怕什么,咱们这可是朝廷使团,借他们几个胆子……”

“哼,朝廷?在这地界,有时候朝廷的名头还不如一把快刀好使……”

“……玉门关的老赵上次运的那批货,听说折了三成……”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零碎的信息,拼凑出前方路途的艰险与这片土地上潜藏的规则。年昭月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册子上“玉门关”三个字。

就在这时,偏厅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驿卒服饰、面容普通的汉子端着茶水走了进来。他动作麻利地给厅内的灯盏添了油,又为年昭月换上了一壶新沏的、冒着热气的粗茶。

“大人辛苦,夜里寒,喝点热茶暖暖身子。”驿卒低着头,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年昭月道了声谢,并未抬头,目光依旧落在文书上。

那驿卒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状似无意地用抹布擦拭着年昭月桌案旁一个摆放杂物的架子,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句:

“风过玉门,沙棘子黄了。”

年昭月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沙棘子黄了?这不是册子上记载的寻常物候。她脑中闪过朔风交给她的那份加密名单上的某个备注,玉门关内,有一暗桩,代号“沙棘”,接头暗号……

她不动声色,端起那杯粗茶,吹了吹热气,仿佛随口应道:“是啊,这个时节,沙棘果该熟透了,想必……滋味酸甜。”

那驿卒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语气依旧平淡:“可不是嘛,就是籽多了点,扎嘴。大人慢用。”

说完,他收起抹布,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偏厅内恢复了寂静。

年昭月端着茶杯,却没有喝。茶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沙棘”……这么快就主动接触了?

她回想起那驿卒平淡无奇的脸和毫无破绽的举止,若非那句突兀的暗号,他与这驿站里任何一名普通驿卒并无区别。

她放下茶杯,指尖在粗糙的陶杯壁上轻轻摩挲。

这趟西域之行,果然不会平静。

她吹熄了油灯,偏厅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驿站的灯笼,透进些许朦胧的光晕,映照着她沉静而警惕的侧脸。

明日,又将启程。

使团离开清水驿,继续向西。越往西行,地势渐高,空气愈发干燥凛冽,放眼望去,尽是茫茫戈壁与连绵的土黄色山峦,偶有耐旱的骆驼刺在风中瑟瑟抖动,平添几分苍凉。

驿卒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驿卒,再未与她有任何超出职责的交流。年昭月也按兵不动,只是将“沙棘子黄了”这个信号与玉门关紧密关联,深埋心底。

她依旧扮演着尽职尽责的文书,每日埋首于枯燥的行程记录、物资清单和沿途州县递交的各式文书之中。她的安静与低调,让她几乎成了使团里一个无声的背景。

然而,暗地里的观察与梳理从未停止。她注意到副使张少卿与那几位“商贾”的交谈愈发频繁,有时甚至避开正使李侍郎。他们谈论的内容,也逐渐从泛泛的西域风物,转向了某些特定邦国的物产、关税乃至某些部落首领的喜好与弱点。

这绝非普通的商业考察。

途中经过几个边境市场,使团会短暂停留,以示朝廷对互市的重视。年昭月借着整理市场管理文书的机会,仔细观察着往来商队。她发现,除了中原的丝绸、瓷器、茶叶,西域的玉石、香料、骏马之外,还有一些交易隐晦而迅速,交易的物品被厚厚的毛毡覆盖,护送的伙计眼神警惕,身手矫健,不似寻常商贩。

她不动声色地将这些异常记下,与脑海中那份名单,以及宗暻渊关于“银钱、兵甲、消息”的指示相互印证。

这日,使团抵达了距离玉门关仅百余里的最后一座大城,肃州。

肃州城高池深,气氛明显比内地城镇紧张许多。城门口盘查严格,往来行人商旅皆需验看路引,城墙之上,哨兵持戈而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远方戈壁。

入住驿馆后,年昭月照例在分配给文书的小公廨内整理文书。窗外传来集市隐约的喧嚣和驼铃悠远的声音,带着浓郁的异域风情。

突然,公廨的门被敲响。

“年司记在吗?”一个略显陌生的声音响起。

年昭月抬起头,只见门外站着一位身着禁军低级武官服色的年轻男子,面容俊朗,眼神却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锐利。她认得此人,是使团护卫中的一名队正,名叫陆铮,据说身手不凡。

“陆队正有何事?”年昭月放下笔,平静问道。

陆铮走进公廨,反手轻轻掩上门,动作自然流畅。他目光快速扫过室内,确认再无他人,这才压低声音,开门见山:

“风沙迷人眼,年司记一路西来,可曾看清了什么?”

又来了!

年昭月心头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道:“陆队正此言何意?下官职责所在,只记录沿途风土人情,政务军务,非下官所能置喙。”

陆铮看着她,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了然:“年司记不必戒备。清水驿的沙棘子,滋味可还爽口?”

清水驿!沙棘子!

他果然也是!是“沙棘”的同伙?

年昭月想起朔风给的名单上,并没有陆铮这个名字。

她不动声色,依旧打着官腔:“陆队正说笑了,驿站的粗茶,不过是解渴之物,谈不上滋味。”

陆铮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反应,他上前一步,距离拉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紧迫感:“年司记,明人不说暗话。玉门关情况有变。关内守将赵怀安,与西域‘黑风’部往来密切,近期似有异动。使团明日入关,恐生变故。我需要知道,殿下对此,可有后续安排?或者,年司记你……身上是否带了别的指令?”

赵怀安?黑风部?

年昭月脑海中飞速闪过关于玉门关守将和西域部落的信息。赵怀安是戍边老将,名声不算太差,但若真与以彪悍狡诈著称的“黑风”部勾结……

她看着陆铮急切而锐利的眼神,心中疑窦丛生。他透露的信息至关重要,但他如此直接地找上自己,贸然暴露身份,是否符合暗桩的行事准则?是情势真的危急到了不得不冒险的地步?还是这是一个针对她的试探,甚至陷阱?

她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与谨慎:“陆队正,你所言之事,关系重大,下官职位低微,实在不知。殿下若有安排,也绝非下官所能知晓。队正若有疑虑,何不直接禀报张副使,或李正使?”

她将问题推了回去,滴水不漏。

陆铮盯着她,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伪装,看清内里。半晌,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和失望。

“看来年司记是不信陆某。”他后退一步,恢复了之前那种略带疏离的武官姿态,“既如此,陆某告辞。只望明日入关,年司记……一切小心。”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拉开公廨门,大步离去。

年昭月独自站在公廨内,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眉头微蹙。

陆铮……他到底是谁?

他带来的消息是真是假?

她走到窗边,望向西边。暮色渐合,戈壁的风卷着沙尘,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玉门关。

那座象征着大宗王朝西陲门户的雄关,此刻在苍茫的暮色中,仿佛一头沉默的巨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口,等待着吞噬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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