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明光

前代诗人褚贤白曾云:“梁朝三十宫阙里,一片烟云琅寰中。”即是指天子所居白玉京,东西宫殿云丛,明光便是其一。

郑观音站在宫门前,凝视着这座与国朝齐岁的殿宇。

高祖皇帝曾在这里夜围行军,分封列侯,他手握弓箭,意气风发,箭簇上的火种熊熊燃烧,照亮一个帝国的轮廓。文皇帝曾在这里接见来自远方的使臣,他年轻的手经过覆灭李后与息王的血与乱,而今已能平稳的接过臣服的文书,展露帝王的威仪。她的祖父平皇帝同样在这里宣读了本朝第一道废除太子的诏书,改立她的父亲武帝为储,从而导致贵戚集团的叛乱。

明光明光,何其泪汤汤。

“陛下在含章殿,嘉阳公主,请吧。”天子近侍躬身上前提醒。

郑观音随他第一次踏进巍巍明光宫,一路只听见侍人轻巧的脚步声,除此之外,实在太静了。

穿过檐廊的转隙,年轻的近侍似随口一说:“陈王殿下不久前方出宫去,现下陛下恐怕便在等您了。”

听起来有点意思嘛。郑观音暗衬,他言下之意是说皇帝心情尚算不错,还有心思见被天幕戳穿日后预行谋逆事的陈王,那她会不会也有转机呢?

她低声说:“多谢。”

那近侍只笑了一下,他的眼睛就像一轮弯月,有一点光亮:“奴才叫存心。”

存心带她进了含章殿便告退,里头又出来个婢女为她引路,走了两步又停下,等内里一声“传嘉阳公主——”

郑观音心里一凛,她的声音轻的就像网中飞蛾扇动的羽翅。

“儿臣参见父皇。”

座上许久没有动静,唯有皇帝喜爱的闻思香清冷幽远,若梅花霁雪。

过了一会儿,她才听皇帝平淡的道两个字:“起来。”

郑观音麻溜的起身。

她的父亲武帝已经掌国十六载,岁月拂过的皱纹留在他年轻时风姿神秀的脸上,使得属于皇帝的那部分威严日渐沉重。他神色极淡的样子,手里捻着一串样式平常的乌木珠子,宽大的道袍仿佛蜿蜒的群山,隐伏在苍龙的掌下。

皇帝走下玉阶,细细的打量她。

不是以一个父亲的目光,而是以一个君主看待他的臣民,一个征服天下的男人看待一个将要征服天下的女人。

郑观音大胆的迎着皇帝的注视不曾躲闪。

这是一个还有些稚弱的少女。她的身形不算高大,她的肩膀不够稳固,比起陈王,她没有贤明的声名,比起周王,她没有可靠的武力,然而最终却是她踏天阶,履至尊,权天下。

她凭借的是什么呢?皇帝心里的疑惑愈重。

这是他自宫宴变故后第一次传召郑观音,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视着她走进明光宫,在心里猜测皇帝应如何种种,但其实此刻与彼刻,与过往的任何时刻都一样。

皇帝心中的疑惑没有得到答案——但他有个更重要的问题。

“郑观音。”他行至含章殿前,用一种郑观音很久以后才会懂得的目光眺望渐深的天穹,语气很平。

“倘若是你,百年以后,当如何评朕?”

郑观音有一瞬的错愕。

这就是十五年来,皇帝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准确来说,这其实是一个说上三天三夜都扯不明白的问题。

自古君主讳言生死,为长生消怠江山者比比皆是,皇帝宫中也养着玉清道,时有垂询,然而今日皇帝却问:百年以后,你要怎么评价我?

郑观音掩在衣袖下的右手不自觉地攥紧。

假如突如其来的天幕是京中气氛诡谲的原因,那么作为引起天幕的沈英案,则是日前皇帝谪贬礼部尚书的延续。

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在他御极宇内的第十五年,竟然要求礼部为他拟定将来的谥号。

前任礼部尚书林若望是天启年间的状元,做过三届会试主考官,桃李满天下,其妻孔随云是先圣后裔,七朝清贵,本朝文坛南意派的领袖,所以面对皇帝破格的要求,林尚书当殿拒绝,皇帝只淡淡“哦”了声,按下不提,林若望下朝便被贬到了八百里外的陪都。

如果不是倚仗外家孔氏,兼之皇帝只贬了他一人,恐怕林家顷刻就会被踢出玉京一流世族之列。

沈英身为言官,弹劾礼部侍郎恰又在林若望被贬的当口,如果不是后来牵扯出太子,又生出天幕这几多波折,朝中也不免动荡……

但这个问题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经纬天地曰文,刚强理直曰武,尊贤贵义曰恭,照临四方曰明,执心克庄曰齐,安乐抚民曰康,昭德有劳曰昭,乱而不损曰灵,恭仁短折曰哀……

谥号曰武,是实打实的美谥!

那么皇帝为什么又要执意再问她呢?

郑观音脑海里忽然闪过上次宫宴上杨妃鬓间那朵娇艳的芙蓉,出身襄州的杨妃宫里就摆着三株紫玉芙蓉,其中有一株被郑灵蔼小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个角,还惹得她大怒……襄州?

鼻尖轻嗅,闻思香清雅的味道萦绕其间,皇帝甚爱此香,常年令襄州进贡,坊间有价无市……又是襄州。

她忽然想起,昔年皇帝封燕王,与万年公主曾在襄州住过一段时间,杨妃酒后失言,曾提及兄妹二人感情甚笃,燕王临走时参照襄州旧俗,亲手为万年公主雕了一株棠棣花。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杨妃醉眼迷离,低声浅唱。她的声音回荡在红药窈窕的宫庭,唱的是古今兄弟,调子真真柔婉动人,却在稀疏的月华下带着森冷的寒意。

当年燕王殷殷期盼,后来那双曾雕刻棠棣花的手却挽弓搭箭,亲手射杀隐太子和赵侯,逼死十三位列臣,万年公主身怀有孕,亦自尽而亡。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这桩发生在祖父平帝晚年的天家血案,多年来连史官都讳莫如深,只敢用春秋笔法隐晦记载寥寥数语,而皇帝却一直耿耿于怀?

所以他权御天下数十年,也还是想知道后人会怎么评价他。

这可真是……要命。

郑观音不知道自己眼下的猜测对不对,如果是真的,她很想胆大包天的走上去揪住皇帝的道袍大喊:

父皇啊父皇,古往今来弑亲夺位的皇帝还少吗?更何况赵侯还不是你的兄弟!隐太子是你哥,又不是亲哥!万年公主是你妹,又不是你娘!

你也不过就是杀的人多了些,用法残酷了些,做事双标了些,把平帝朝的老臣都快杀空了嘛,你都当皇帝这么多年了,那些人坟头草都比我还高了,你在乎他们怎么说干嘛!

但郑观音不敢,她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垂首说:“儿臣以为,父皇守文致理,充拓疆宇,实有开创之功,比汉周二代远矣。”

顿了顿,她续道:“父皇之功,儿臣不敢妄自评说,他日自有煌煌史册言之。”

皇帝侧身看她,似笑非笑:“滑头。”

这就是不满意了?郑观音盯着地上的青砖,深吸一口气,然后她抬起头。

“儿臣所言,句句肺腑。”

似这样的肺腑之言,皇帝一天不知要听多少,有的是人比她言辞华丽,比她语调婉转,因而她所言即便果真是发自肺腑,也变得不值分毫了。

天幕适时出现:

“皇考以至仁大圣奠安宗社,君主华夷,覃霈恩泽,一视同仁。礼乐文明之化,弘被远迩,乾坤之内,日月之所照临,四裔君长,悉臣悉顺,朝觐贡献之使,接踵道路,稽颡阙下者无虚日,建官府、授封爵逾数十万里之外,德威广被,古所未有,何其盛也。[注1]”——《梁书·武帝本纪序》

皇帝的目光变得有点古怪。

跟在皇帝身后的太监咧嘴一笑。

咦,不错,你很会评嘛!

要不说是要当皇帝的人,会夸!继续夸!

“对于梁武帝这位皇帝,直到近代史家都多有争论,但作为继承人的昭帝却从不吝溢美之词。即位之初,她曾在武帝陵前立下碑文:煌煌世祖业,树立甚宏达。[注2]”——《华济大学历史系一年级必修三》

“七年以后,她又登武帝陵。史书记载,这一次她南望帝陵许久,才亲笔御题:圣人有作垂无极![注3]这七个字是对武帝最好的肯定,并成为后代明君的典范。而昭帝十年之内两顾帝陵,我们从中也可以一窥她与世祖感人肺腑的父女之情。”——《华济大学历史系一年级必修三》

皇帝终于露出一点笑容,他负手殿上,在心里几遍默念“圣人有作垂无极”,方才道:“你答的很好。”

郑观音也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不动声色地将手心里的冷汗拭去。

“朕已召见陈王,让他安心做事,朕为君为父,都不会将未有之事放在心上。”

连陈王这等被天幕盖棺定论将来会因谋逆被诛的事也说放就放,何况是她这个目前看起来没有一点即位优势的公主。

她立时谢恩,双膝往冰冷的青砖上一磕,“儿臣谢父皇明鉴。”

然而上方却传来皇帝意味深长地声音:“观音,朕欲教你替朕选材,主掌春闱,何如?”

[注1] 朱瞻基《大明太宗文皇帝实录序》:皇祖太宗文皇帝以至仁大圣奠安宗社,君主华夷,覃霈恩泽,一视同仁。礼乐文明之化,弘被远迩,乾坤之内,日月之所照临,四裔君长,悉臣悉顺,朝觐贡献之使,接踵道路,稽熟阙下者无虚日,建官府、授封爵逾数十万里之外,德威广被,古所未有,何其盛也。

[注2]杜甫: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

[注3]白居易:歌七德,舞七德,圣人有作垂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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