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如何如,何如你母亲个头!她一边告退一边在心里怒骂,转身捏着眼尖的宫女递来的伞,一头扎进蒙蒙丝雨里。
皇帝看她背影远去,忽而问:“她是不是在心里骂朕?”
等了片刻不见人应,他不耐烦地踢了身旁的太监一脚:“朕问你话。”
宫中人称长安的太监哎哟一声趴下去,滑稽的样子惹得皇帝发笑:“……朕可没用几分力气,你休得赖朕。”
长安圆滚滚的身材也能麻溜地爬起来,“哪儿能啊,奴才知道主子心疼奴才呢。”
他揉了揉被皇帝踢到的腿,笑嘻嘻的说:“奴才觉得,嘉阳公主很像主子您年轻的时候呢!”
皇帝目光落在他被踢到的腿上两秒,闻言哼了声:“朕年轻的时候可不敢在心里骂父皇,朕看她分明是像另一个人。”
顿了顿,他收回目光,漠然道:“也好也好,如此方才简单。”
长安默默地看着皇帝。
不知何时,年轻时敢指着平皇帝的脸为太子陈情的皇帝已十分陌生,他一路行来,曾经英明神武的燕王痕迹逐渐淡去,而与他年少时总是更加挑剔的父亲的身影重叠。
他觉得雨水吹进了他的眼睛,他十分讨厌阴雨天,因为阴雨天会让他走路更加费力,活像一口气喘不上来,泥点子也会溅的到处都是,他要动手洗很久,直到手腕发酸才能洗干净——模糊朦胧的视线里,两个锦衣少年匆匆经过含章殿,他们狼狈地挤在一柄伞下互相扶持着远去,身后传来无数纷乱的脚步声,有人在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那声音传的可真远喃。两人中的一个回过头,呼啸而至的电光在瞬间将冥冥的天色劈的像白昼,照亮一张秀雅温润的脸,立刻又暗了下去,他用力擦了擦眼睛,什么都瞧不见了,没有什么脚步声,也没有什么少年郎,这只是一场平常的细雨,与过去的十几年一样。
他决定更加讨厌阴雨天。
“老顽固。多大的人物了还要自己洗衣服,朕的浣衣局难道还洗不干净你的衣服?”皇帝想起他那些怪癖,又在骂他。
长安只是笑了笑,果然皇帝又缓了口气道:“你如今年岁大了,身体不比年轻的时候,平日里要多注意保养。去太医令那儿拿几副药吃吃,养好了身体,这几日不必近前伺候了。”
他笑眯了眼睛,欢快道:“奴才谢主子体恤!”
薄雾渐消,翠柳莺啼,斜阳沉沉照着汉家宫阙,晚春已如流光飞逝。
禁阙宫道长的仿佛不见头,往来侍女分行而过,郑观音将伞压的稍低,不愿人看见她此刻的脸色。
微凉的雨水溅落,沾湿了她的发鬟,她清亮的眼睛,郑观音胸口烧过的野火稍熄。
她开始思考。
皇帝令周王留在宫中修养身体,又安抚了如惊弓之鸟的陈王,迟迟不发废储的诏书,却也不曾提及将太子放出东宫。
帝心如渊,这就是帝王的平衡之道吗?她拢了拢衣裳。
他要我主持春闱,是为平息前朝的猜忌,打压诸王的气焰,是要我做……
“磨刀石。”
一碗凉面摆在案头。
褐衣宫装的女人站在油灯旁。她面貌不算好看,两道深深的沟壑让她看上去比她的年龄更加苍老,身量不高,鬓发如霜雪,双肩常年微怂着,仿佛时时准备去伺候主子。
这是一个奴婢。准确的说,是一个模样生的丑,却有个好听名字的奴婢。
郑观音迫不及待的刨出一半凉面,边吃边嗯了声。
“公主,您现下被陛下推入局中,做那储君的磨刀石,刀成之日,石焉能存?”
“陛下也是您的亲生父亲,怎么能如此偏心陈王和周王呢!”
半碗凉面酸辣开胃,顿解郁闷。这时她才擦了擦嘴,笑道:“我知道了。”
“快些用饭吧。”她催促道。
月姑姑见她不甚在意,重重道:“公主!”
郑观音只好点头示意她认真听着。
月姑姑长满老茧的手抚过年轻公主的脸,她光洁的额头、新月似的小眉,然后是一双如泉水般的眼睛。
郑观音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她心说这有什么,他不过是不将我当做女儿,反要我去做兄长们的踏脚石。
皇帝为什么这么做?怎么能这么做?
皇帝当然可以这么做!
人心皆有偏私,如同父母偏心孩童,妻子偏心丈夫,老师偏心学生。皇帝偏心陈、周二王,是因他爱他们,他如此对我,是因他并不爱我。
“阿绮,你纵横宫中几十年了,我答应你,一定会和你一起出宫,让你平安无事,安享晚年。”她认真的说。
人心当然有偏私,就像阿绮和父皇在她面前,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阿绮。所以她不怪皇帝,因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自己也是如此。
“这是大梁的公主殿下说的?”月绮破涕为笑,那两道沟壑更深了。
“不。”郑观音轻轻的微笑,这个微笑因为笃定,而显得寻常。
烛火发出噼的一声。
她站起身,清瘦的身影长长的落在地上,她的声音重如山岳。
“这是我的承诺。”
这不是一个封建时代天家公主的随口一语。
而是我郑观音的承诺。
他们轻视我,鄙夷我,又要谋算我,我偏要让他们看一看,究竟是刀磨石利,还是石比刀坚。
母亲不在,父皇不爱有什么关系?
无人看好,那又如何?
我郑观音偏要在这一盘死局里闯出条生路,我还要和我爱的人攀青云,登天梯,再说一句不过尔尔,转头风光无限的度过此生。
月姑姑将半碗没动过的凉面重新推给她,“殿下,我已经用过了。”
山岳立刻如水中倒影般散开,她喜笑颜开地挑起一筷子,红油辣子泼上去的香味经久不散,令人胃口大动。月姑姑慈爱的看着,轻声细语:“内宫监的造册上,最长的使婢也不过二十九年,算上今岁,我却已经在宫中待了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明光宫里住着的还是平帝陛下,周皇后统率六宫,有一年皇后千秋,太子殿下叫内造局在宫中点了数百簇的烟花,皇后素来和善,叫阖宫的人都去看,我们就挤在假山后面,那可真好看啊。那一年太子不过十余岁……而今陛下御极十六年,公主也十五岁了,我却还活着,我想我应该能活到公主带我出宫的那天。”
倘若不行,这条命,就当给公主了。她在心里想。
她从衣袖里取出一叠纸,放在案上。郑观音吃完最后一口,余光一扫,有点惊讶:“香云纸?”
香云纸因其薄如蝉翼,色隐花鸟麟鸾,甚为绚丽而在前朝流行,尤为女眷所钟。到了本朝,更是为贵戚世族专用,可谓一张千金也难求,只有在杨妃宫中能寻常见到。
我们什么时候有这么金贵的东西了?她用眼神示意。
“殿下。”月姑姑的手轻轻压在那叠薄薄的纸上,“这是很久以前的两个人往来的信件,内容没什么稀奇,但您必须要将它们背下来,一字一句都不能改。”
“您无法置身事外,便要有所倚仗。”
“太子的倚仗是嫡长的礼序和仁善的品德,长公主的倚仗是她的名字和东陵侯的兵权,陈王的倚仗是天下士子的心,周王的倚仗是他舅父的军功和陛下的恩宠,而您的倚仗,就在这几张薄薄的香云纸里。”
郑观音便拿起两张细细看,香云纸很难保存,饶是月姑姑细心保管也难免有些泛黄模糊,写信的两个人,只看出来一个字迹端秀,另一个则锋芒毕露。
但这内容……她心中疑惑,“这都是些诗歌和寻常闲言。”
再往下翻,无非今春梨花如雪,又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云云。
莫非这通信的二人,是位高权重的背德之人?
倚仗倚仗,不位高权重或民心所向,怎么能倚如何能仗?
见郑观音一连串将本朝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们猜了个遍,月姑姑终于看不下去,出声制止:“林尚书与夫人伉俪情深,即便无嗣,府中唯夫人一人。”
所以别太离谱了。
郑观音哦了声,委实猜不出来:“那究竟是谁?”
月姑姑将最后一张香云纸抽出,露出两个名字。
郑恒。
蒋留云。
时过境迁,曾在这张香云纸上留下名姓的二人,一人如今高居九重,人间至尊,一人长眠九泉,泥销白骨。
十六年过去了,世间除了这张薄薄的香云纸,也再没有将他们并作一处的痕迹。
南国的佳人已随着芳菲歇落的杏花远去,玉京的宫廷依旧寂寞,不知何人夜吹流萧,那声音曾越过重重叠叠的宫阙,入得天子的耳边,教人间至尊心生厌烦,将那妄想攀附的貌美女子杖责赐死。
恩情恰如昨日水,更远更悄还恨。
她压下复杂的心绪,平静的说:“这二人,便是您的父母。”
郑观音瞪大眼睛。
你说的是我那个望之不做人父,十五年来头回见面叫我大名的皇帝爹和我那缘悭一面撒手人寰的美人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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